真够直接的。
陆酒不由在心底里笑出来一声。
“所以你就是今天的审讯官?”他挑眉问。
随着大衣搭在他肩头的手微微一顿,便被收回。
男人从他的右侧绕到左侧,回到审讯桌的另一头坐下,双腿交叠,安静地看他。
“……只是去会见了一下老朋友。”陆酒颇觉没意思地说。
“你的老朋友,是指互相拉黑的那种?”
男人语气平淡。
陆酒一顿。
……连这都知道。
两个月前去找阿三哥的,果然是沈欲的人。
现在看来,他们当时应该还去找了他的房东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陆酒摆出了一副爱咋咋的模样,耍赖说:“拉黑了也能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今晚审讯的重点是这个?”
阿三哥被治安警带走的时候喉咙肿得都说不出话了,人也已经神志不清,陆酒笃定了那家伙短时间内什么都交代不了,不会说出他去见大叔医生的事。
至于等他醒了……到时候再说呗。
沈欲以一种情绪莫辨的眼神望着他。
随后,这个男人很轻地笑了声,说:“那你说说看,今晚你在那里遇到了什么。”
陆酒假装没听出这个家伙藏在话里的情绪,正色起来,讲起今晚的经过。
医生大叔那一趴自然被略过,他直接从在小巷里走路时讲起。
陆酒讲得很仔细,一丝一毫的细节都没有放过。
沈欲安静地听着。
“……你到底听了没?”陆酒讲了半天,嘴都干了,不由拧起眉头,“怎么没点反应的,我的判断到底对不对,那是一头5S兽吧?”
“没看到过实体,没法下定论,”沈欲启唇回答他,“但十米级体型的智慧虫兽,理论上归属于5S。”
陆酒终于得到回应,点点头,继续说。
“一头5S级虫兽和一个人类躲在一栋黑漆漆的屋子里静悄悄的不奇怪吗?”
“5S级虫兽为了掩护人类冲出来自我牺牲不是更奇怪?暂且不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虫兽能和人类相亲相爱,他们是怎么打配合的?”
他笔直地望向沈欲,道:“我怀疑,他们能交流。”
目前大众的常识当然是人类无法和虫兽沟通。
都不属于一个物种,一个只会像野兽一样乱吼乱叫,一个则是说人话,高等级虫兽最多只是能勉强听懂人类的语言,但二者没办法直接对话。
可今晚他遇到的这件怪事,不用“那一人一兽可以交流”无法解释。
但这样一来就很惊悚了。
当一个人类能和虫兽说话,他们会聊什么?
总归不会是“今晚你吃饭了吗”“明天天气怎么样”这种无聊的寒暄,那头虫兽攻击性和警惕性都极强,明摆着随时做好了对抗的准备。它怀有敌意。
“那个人类的长相我没看太清楚,当时光线太黑了,只能分辨出来那是一个男人,应该很年轻。我觉得他的身份可能不简单。”
陆酒说着说着就发现,沈欲也太冷静了。
“……这些事你全都知道吗??”
刺目的白色灯光下,男人缓缓说道:
“虫兽可以通过思维实现共振。在战场上,它们偶尔可以在非常安静的状态下整齐划一地行动。所以,比起嘶鸣和吼叫,意识交流恐怕才是它们更常用的交流方式。”
陆酒怔住。
这个知识点……网络上和校园教学库里全都没有提到。
是军方的最新研究成果?
“人也有意识。所以理论上,人类与虫兽当然可以实现意识层面的交流。近两年来一直有专家研究这块领域。”
陆酒睁大眼睛:“有成果了?”
“没有,”沈欲淡淡道,“今晚,你的供词,那块区域残留下来的物证,附近的监控录像,全都会传到那些专家的手里,成为他们最新的研究资料。”
陆酒冷静下来。
所以今晚这事对沈欲而言也是头回听闻?
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没有什么事能让这个男人震惊激动起来了,天塌下来了这家伙也会是这样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
沉默片刻,他说:“5S级虫兽想方设法来接触人类一定怀有目的,还是那句话,那个人类的身份应该不简单。你们……要小心。”
“担心我?”
陆酒怔住。
对面的男人轻轻笑着,注视着他,又缓慢问:“还是在担心这个帝国?”
陆酒张了张嘴。
“治安警抵达的时候,为什么不走?”沈欲忽然问。
陆酒愣了下:“什么?”
“那块区域四通八达,当时你如果要走不止有前后两个出口,完全可以从左右两边离开。治安警并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只派了四辆车,称不上‘天罗地网’。”
“——为什么不趁他们抓到你之前离开?”
陆酒惊笑:“太子殿下这是在教唆我逃逸?”
沈欲平静地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监控没有开。说真话。”
陆酒瞬时收了笑。
灯光下,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我说我不想走听起来很冠冕堂皇吗?我要是走了,那警方和军方要怎么知道今晚的事?阿三哥根本提供不了多少有效信息。”
“那头5S兽是死了,可会不会有更多的5S兽悄悄来这颗星球?那个身份不明的人类还潜藏在某个角落,他们的秘密要什么时候才会被发现?”
陆酒直视着沈欲。
“我作为一个普通人,不能担心我所生活的这个家园的安危吗?”
沈欲听了,却又问:“从璨星毕业之后,你想做什么?”
陆酒再次怔住。
他蹙起眉头,完全不知道沈欲今晚东一榔西一锤地想问些什么。
“这也是今天审讯的内容之一?”
“我现在不是在审讯,”沈欲嗓音轻缓,“今晚我在七点的时候回到了你的寝室。往常你在八点半就会从维修仓出来,最迟不过八点四十就会到宿舍,但当我以为你要开门进来的时候,我收到的是你被治安局带走的消息。”
陆酒收紧双手。
“我是来接你的,酒酒。”
一个人怎么可以轻易地用一句就将他的心脏攥住。
陆酒喉头涩住……只听到沈欲说:“从头到尾,这场对话都和审讯无关。我现在只是作为我,想知道你以后想做什么。”
“……”陆酒张了张嘴,有些混乱地回答,“我不知道,你突然问我这种问题,我又没想过这么长远的事……我就想玩机甲,玩武器……如果能进军部的话,可能会去吧……不过我不想只在基地里当后备力量,只当一名维修师或者武器制造师太无聊了……我想上战场。”
沈欲似乎终于得到了答案。
他缓慢调整了坐姿,眸色变得幽深。
“武器系的毕业生到了军部本来也是要先上战场的吧,之后才会根据表现分成基地守备兵和战场兵……”
随着自我剖析,陆酒也在慢慢梳理自己的思绪。
“……而且我生活在这里,本来就是帝国安稳,我才能安稳。”
从最初的世界到这个世界,他好像从未这么认真地思考过自己未来想做的事。
他的语速快了起来,语气也确定下来。
“……你是帝国皇太子,帝国安稳,你也才能安稳。”
他抬眸看向沈欲。
“既然我喜欢机甲和武器,喜欢战斗,又想要守护……你们,那我为什么不干脆成为军人?没错,我想成为军人!”
审讯室里却骤然间变得非常安静,空气的流动仿佛也停止下来。
陆酒意识到什么。
“……你不想让我走这条路?”
沈欲看着他:“可以进军部,可以上战场,但不准上前线。”
陆酒僵住:“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上前线?觉得我不够格?我现在才一年级。”
他突然醒悟过来——
“你觉得前线太危险了?”
沈欲问他:“你知道一场战役前线会死多少人吗?”
陆酒不敢置信地笑了:“我当然知道,可哪有军人不上前线的?又不是在玩过家家!”
看着沈欲的脸色,他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埋藏在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顾虑是什么了。
——这个世界已经不是普通世界了。
这个世界表面上看起来安全,实则危机四伏,阴影潜藏在现实社会的每一个角落,逼近每一个普通的人。
而沈欲,他也不再是一名普通的商人,他是皇太子,他要思虑很多事,同时也有权利决定很多事。
他们不再是普通情侣,他想做什么事都能放手去做,这个男人不仅会支持他,甚至可以给他提供资金供他肆意挥霍。
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复杂的,不稳定的因素。
陆酒迅速冷静下来:“我要是没感觉错,和我对阵的时候你很兴奋。”
“是,战斗状态的你很性感。”
沈欲的语调没有起伏变化,仿佛他在说的并不是一句听起来很调情的话,语气禁欲到近乎冷漠。
“那只让我在战场后方打转,看我在安全领域内战斗,不觉得很没意思吗?战斗本身就是充满危险的。”
“我并不是非得要天天看你这么性感才行。”
……陆酒简直要被噎死!
……什么玩意儿!!
“你在这之前就一丁点都没想过我可能会进军部?之前都不反对,现在来强烈反对了?”
“我以为你会更关注自己。喜欢玩机甲,玩武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能让你发挥的地方。
而家国大事,太复杂,这里头充斥的并不仅仅是“肆意”“尽情”,更多的是“生死”“哀重”。
陆酒顿住。
“……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其实也是在关注我自己?”他蹙起眉头,“你不也亲自上过战场?你的第一场战役,你驾驶机甲上了前线,直接闯进了王兽的老巢。”
“后来你指挥的每一场战役,战舰也始终悬在战场的上空,最危险的地方。我想——”他站起身,按住桌面,“我想和你一起,不行吗?”
沈欲的视线跟随他抬起。
“不行。”
陆酒气笑:“可以是别的军人,可以是你,唯独不能是我?!”
“是,”沈欲的态度堪称无坚不摧,他平静地说,“唯独不能是你,陆酒。”
陆酒几乎快要像原子弹一样爆炸的情绪在听到这句话时骤然哑火。
他迅速平息下来。
审讯室里再度变得很安静。
两人一站一坐,对接的视线似一根绷紧的弦,弦丝闪烁在灯光之下,谁也不肯成为松开的那一方。
忽然,叩门声响起。
但两人谁都没有理会。
“我翻出学校后一路跟着我的,是你的人吧?”陆酒忽然问。
沈欲没有否认。
陆酒感觉得出来,最初跟着他的那个人非常谨慎,很难甩开,和那天晚上他偷摸去医务生教学楼时跟着他的是同一个人,大概率是那两名侍卫中的其中之一。
后来他从医生大叔那里出来,跟在身后的窥视感就来自于阿三哥了。
“……老实讲,我不讨厌你的控制欲,毕竟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就知道。”
沈欲眸色微动。
陆酒缓缓站直身体,拢紧了这个男人披在他身上的大衣。
“但这不代表我会全然接受你的控制欲。我希望你能试着再了解我一点。”
很显然,即使相伴过百年,他们之间也有着许多潜藏的矛盾,只是触发因素过去始终没有出现。
然而地雷埋在那里就是在那里,总有一天会爆发。
陆酒感到幸运的是,他和这个男人不必以脸红脖子粗的方式来争论这些问题。
在这个男人强硬及专制的外表下,他能感受到那份充满生命力的热度……对他的热度。
他心平气和地说:“沈欲,对我来说,拥有一件想要做的事不容易。其实普通的工作我也能做,绘画、教学、编程,都可以,但能做和想做终究不太一样。”
沈欲微不可见地凝了凝眉。
“驾驶机甲,制造武器的时候,我觉得很畅快,这种畅快一定程度上来源于这类事带来的感官刺激,但我也不是冲着找死去做这种事的。”
“我没想找死,也不想死,我会努力活着,毕竟我说过了,除了因为喜欢这些东西,我想走这条路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
“帝国重要吗?重要。因为你也在这个帝国之中,因为在不久以后的未来,当敌人攻过来时,你会成为王座上的那个靶子。”
“我不想成为你被瞄准的时候,只能在一旁的鸟笼里急得乱飞却挣不出牢笼飞不到你身边去的金丝雀。”
沈欲动了动唇。
陆酒率先移开视线。
他抬腿向门走去。
“这段时间先别来我寝室了,我们都冷静一下,等你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了,再来找我。我们到时候再谈。”
他打开门。
白云非站在门外,维持着叩门的手势,见到是他,脸上顿时流露出一种怪异的神情。
陆酒直接越过他朝门外走去——手上这幅银手铐看来还是得找那位警察叔叔去解开了。
沈欲起身快走两步——在白云非看来,这个举动很像是追——但某一瞬,这个男人又顿住了,眉眼压下一片翳色,眸光一转看向他:“什么事?”
白云非回过神,收起暗暗泛起的心惊,连忙走过去低声汇报:“殿下,那个‘阿三哥’醒了,供了一些话。他说陆酒去那里是找了一个名叫程杨的地下医生,我刚刚让留在现场的人找到了那名医生,他说……”
沈欲听着听着,呼吸一滞。
他倏然转过头,望向陆酒刚刚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