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锦之没有去见崔贵妃,他知道,崔贵妃也不会见他。
再去求了圣人的旨意,一来一去,时间就这么耗没了。他不如直接面见圣人,将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至于怎么断,那是圣人的事。许锦之懂得分寸。
听说案子破了,圣人哪怕身子再不爽利,也在紫宸殿内接见了许锦之。
屏退左右后,许锦之将验尸所得信息、宫妃宫人的说辞,以及自己串联成的故事真相,一一说与圣人听。
“咳咳......你是说,贵妃因为薛婕妤同自己一样,也拿牡丹花汁染指甲,所以就伙同张昭仪、方美人将她凌虐致死?”圣人语气迟疑道。
“是。臣找到贵妃娘娘少时的奶娘,据奶娘所说,贵妃娘娘因是庶出,自幼在家吃了不少苦,故而内心积攒了许多怨气。如今,她扬眉吐气,自是要将这些怨气都发泄出去的。牡丹雍容华贵,贵妃娘娘认为只有自己才配用它的花汁染指甲,却不想薛婕妤一早就有这样的习惯,她的琳琅阁,种了一大片牡丹。”许锦之回道。
圣人眼中忽然出现一丝若隐若现的戾气,“崔家的女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跟她们的姨母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崔贵妃的姨母......是玄宗皇帝的杨贵妃?
看圣人的神情,似乎对崔贵妃很是不满。想来,崔贵妃僭越又跋扈,圣人是知道的,但为何会纵容至今?难不成是为了给崔家一个交代?但安史之乱后,崔家早已失势,实在没什么道理。
“许卿,这就是你查的案子吗?还有没有别的事情,要同朕说的?”圣人忽然问。
许锦之抬头,与圣人对视一眼。
圣人的眼眸如同古井深潭,幽幽不见底,令许锦之心下一沉。
“确实还有一事,薛婕妤有孕两个月。”许锦之开口道。
“刚刚为何不说?”圣人又问。
圣人的反应如此镇定,许锦之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好像,他早就知道这些一样。
重新验尸时,程元辰站在门外。审赵生时,程元辰也在门外。难道,他都听见了?是他告诉的圣人?
如果圣人自己早就知道的话,那么,是圣人利用崔贵妃的性子,借她的手,虐杀了薛婕妤这个皇室的耻辱?圣人让自己来查案,究竟是想试探自己的能力、胆量,还是想让自己介入皇宫秘闻,将自己绑上皇室的船,随皇室浮沉?真相查出,圣人又有了合适的理由,处置掉崔贵妃。这难道,是个一箭三雕的圈套吗?
来不及继续往下深想,许锦之拱手回道:“因为臣害怕,臣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臣,臣只是想活着。”
一个病入膏肓的皇帝,最怕威望不在,从而失去手中权力。
许锦之战战兢兢的模样,成功取悦了圣人。
“你倒是坦诚。”圣人笑着道。
“不敢不坦诚。”许锦之微微抬头,眼中微微的思量,没来得及彻底压下。
圣人捕捉到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后,笑容从嘴角消失,“别这么看着朕,朕有苦衷的。仲明,朕真的有苦衷的。”
许锦之沉默地看向他。
圣人的目光却转移到帷帐上,叹了口气道:“大唐交到朕手上时,已是千疮百孔。朕为了江山社稷,殚心竭虑,结果到最后,连最爱的女人都守不住。”
人人皆知,圣人心中挚爱,是沈氏。据说沈氏美貌,又温柔知礼,与圣人琴瑟和鸣。只可惜,安史之乱时,沈氏失踪,圣人一蹶不振了好长时间。
“朕私下派人查过,明珠失踪,是崔氏干的。这女人,任性跋扈就算了,还善妒,性格歹毒,又水性杨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与太史监的小吏勾勾搭搭。有一次,他二人私会,被朕撞破。朕对崔氏说,可放她自由。待那小吏和崔氏出了长安后,朕就命人了结了他们。没想到,那小吏居然跑了。”圣人自顾自说道,眼底满是狠戾。
蓦地,许锦之想起被困山中时,那个扮作草儿的男子,又想起那具年代久远的无名女尸,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崔氏和太史监小吏的奸情,还是她的好阿妹告诉朕的。朕承诺她,除去崔氏,朕扶她上位。可是她那么不知足,朕许她贵妃之位,她还不满足,要做皇后。她的身份、背后的家族、德行,哪一点配做朕的皇后?朕不许,她便拿朕的后宫当泄愤。好哇,那就让她泄吧,她泄愤的,正是朕想除掉的。”
“许卿,朕给了她们能给的一切,你说这些女人为何就是不知足。她们要权力,要荣华富贵,还要感情。她们要得太多了,也不看看自身的福德够不够。”
“许卿啊,朕就是不甘心,朕咳咳——”话没说完,圣人剧烈咳嗽起来。
许锦之忙上前,劝道:“陛下,您保重身子,不必多说什么,臣都明白。臣为你请太医吧。”
圣人却拉住他,咳了好半天,直到锦衾染上血丝。
圣人却恍然无觉,只是拉着许锦之,语气急促,有些固执地问:“你觉得,是朕更好,还是太子更好?”
许锦之呼吸微滞,停顿片刻后,很快作答:“太子再好,也是陛下的儿子。儿子越不过父亲去。”
圣人紧盯着他,“既如此,朕要李司狱从军,你为何要搬来太子说情?你那么聪明,一早猜透朕为什么这么做,觉得此举不妥,却不来找朕。你说太子再好,越不过朕去。但是你觉得朕快死了,所以迫不及待跟太子拉近乎是不是?”
圣人这样的质问,不可谓不严重。
历史上诸多皇帝,年轻时励精图治,到老却易怒多疑,将自己年轻时做的成绩毁得一干二净,不过就是觉察到生命逐渐衰弱,想要抓住能抓住的一切。他们比身强体壮时,更害怕大权旁落,更厌恶他人的不忠。
太子是圣人的长子,乃圣人一手栽培。临了,圣人却连他都要猜忌。
许锦之撩袍,恭恭敬敬跪在地上道:“臣不知圣人为何这么做,臣只知道,李司狱不缺钱,又胸无大志,圣人给他立功的机会,他本应珍惜。但他怕死怕得要命,来找臣商量推脱的办法。臣对他说,圣人是九五之尊,说过的话,不可轻易收回。就算事后,圣人觉得,他这个人,留在别处,或许比留在军中作用更大。活着,比死了更能效忠于大唐,但圣人需要一个台阶下。我们做臣子的,没资格劝陛下改变主意。但做儿子的,却能劝父亲。故而,臣便替他走了一趟,没成想惹来圣人这样的误会。看来,是臣莽撞,思虑不周,还请圣人责罚。”
圣人深深看了他几眼,仿佛在揣摩他的弦外之音,可见他表现得如此坦诚,又狐疑自己想多了。
“朕是要罚你自作主张,但你才帮朕破了案,功过相抵,朕就不罚你了。”圣人喘了几口气,才道:“这段时日,你辛苦了,回去歇息一段日子,大理寺的事,交给陆少卿吧。”
许锦之一愣,到底圣人还是对自己起了疑心,这是在培养人手,分自己的权利。不过,正中许锦之的心意。
另一面,皇宫密室内。
李渭崖缓缓睁开双眼,朦胧中只觉四周寒气逼人,待看清楚周围的景象,他不禁心头一震。原来自己身处一间密室,四壁皆以厚厚的冰块垒成,寒气如刀,直刺肌肤。他微微起身,只见冰壁上隐隐有光透入,似是外界的微光,映得这密室如同水晶宫般晶莹剔透。
“你这野种,不知什么叫君命不可违。朕给你体面,你不要,还挑拨朕的臣子,为你搬来太子,真是可恶。这酒确实是好酒,只不过,朕为你添了一味毒药。睡吧,野种。知道真相了,你也死得不算亏了。”
圣人的话在李渭崖脑中回响,那句“野种”在心中泛起的涟漪仍在。
他想到许锦之的推断,再联系圣人的话,大概拟清了自己的处境——圣人因为自己不“听话”,赐自己毒酒。可是自己又没死,李渭崖可不觉得圣人在做什么戏,毕竟,他那句带着嫌恶的“野种”,是发自内心。更何况,这间密室堆着这么多冰块,不像是锁人,倒像是储存尸体的。至于自己到底为什么没死,这其中,大约出了什么差错。
他心中暗自思忖,圣人把自己的“尸体”储存在这儿,唯一的解释,大约就是许锦之说的那样,圣人想利用自己的身份,逼迫于阗与大唐站在一起,对抗回纥。自己不同意,但自己的“尸体”能任意摆布。
不,他觉得不允许那个表里不一的皇帝,心愿达成。
李渭崖环顾四周,除了一扇紧闭的冰门,别无他物。冰门上似有些许纹路,或许是开启机关的所在。他心念一动,便欲上前探查一番。
他的指尖触及冰冷的墙壁,细细勾勒着那些纹路的轮廓。渐渐地,他似乎摸出了一些头绪,心中不由得燃起一丝希望。然而,就在此时,他隐约听到门外传来低沉的交谈声。
“诶,我怎么觉得里头有动静?”一个略带紧张的声音问道。
“你听错了吧?这里头就一个死人,难道他诈尸了不成?别疑神疑鬼了。”另一个声音有些不耐烦。
李渭崖心中一凛,知道此时绝不能惊动外面的守卫。他迅速躺回原处,调整呼吸,装作仍在沉睡。他闭上双眼,脑海中却飞速运转,思索着脱身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