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贵女(十一)

翌日,许锦之递了牌子,带着卫戚和母亲,在程元辰的陪同下,再次跨进琳琅阁。

对于薛婕妤的死,许锦之心中觉得,崔贵妃当是罪魁祸首。但是张昭仪、方美人也脱不开干系。

如果许锦之没猜错,薛婕妤因某件事,开罪崔贵妃,崔贵妃自小活在嫡母、嫡姐的阴影之下,性情残忍。好不容易飞上枝头变凤凰,自然是要将别人通通踩在脚底下,去蹂躏,去折磨。张昭仪和方美人迫于崔贵妃的势力,也参与了这个折磨人的计划中。

事后,崔贵妃觉得薛婕妤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嫔,她的死,不会掀起任何风浪,却不想,圣人认为薛婕妤不洁,这关系到皇家颜面,故而下令彻查。张昭仪、方美人受到崔贵妃的胁迫,根本不敢吐露半句实话。或许,崔贵妃以她们家人的性命相要挟,导致方美人宁可自己背负杀人罪名,也不肯招出她来。

琳琅阁里可能留的证据,一定随同薛婕妤的手指甲般,被销毁殆尽。嫌疑人们又拧成一股绳,哪怕言辞漏洞百出,也不肯说实话。唯一的办法,只能是重新验尸了。

许锦之看了仵作验尸这么多回,学了一些皮毛,但到底不是行家,更何况,他并不曾自己上手勘验。但这回,搬来了卫戚,许锦之隐隐觉得,事情可能会出现转机。

薛婕妤的尸体,虽是用冰块供着,但死了十天左右的尸体,与才死了四五天的尸体相比,差别很大。从许母入屏风后,颤抖着一直不曾停下的声音,可见一斑。

卫戚一面安抚许母,一面教她如何验尸。

但许母因为害怕,哆哆嗦嗦间,始终不得章法。足足一个多时辰,验尸的工作才结束。

许锦之的直觉灵验,果真有了卫戚,真的让尸体“吐”出了三条新线索。

第一,薛婕妤头顶显现出一只完整的掌印,说明薛婕妤被人按住头顶,沉入水中过。但薛婕妤口鼻处较为干净,若非被人刻意清理过,那便能推断出,薛婕妤被人沉入水中时,是活着的。故而,她并非溺死。

第二,薛婕妤头顶,除了掌印外,头发根处,还残留一些不易察觉的艳红。许锦之当即想到崔贵妃染了牡丹花汁的手指甲。所以,将薛婕妤按入水下的人,是崔贵妃。

第三,薛婕妤怀孕了。因为月份太小,故而先前许母并不曾看出。但尸体摆放得久了,一些先前没有显现的线索,都开始逐渐露出端倪。许母一句“她的舌苔厚而白”,卫戚就听出不对。他教许母沿着薛婕妤肚子的边缘,一圈圈按摩,最终得出这个惊人结论。

验尸工作结束后,程元辰吩咐人打来热水,许母在旁拼命洗手。而许锦之和卫戚,则坐在亭子下,分析案情。

“死者头顶的掌印,可用纸临摹,虽有误差,但也能做一个依据。”卫戚说道。

“死者并非溺死,也不是被掐死,那么死因便还是先前判断的,是被鱼骨针刺入头顶百会穴致死。”许锦之接着道。

“是。凶手欲置死者于死地,没能将其掐死或溺死,便用针刺死。又或者,当时死者已经被淹得失去意识,凶手怕其不死,拿针刺入她头顶,再掐住其脖子,确认死者真的死后,才离开现场。”卫戚道。

许锦之微眯着眼,似乎眼前已有画面。

一阵风拂过,廊下枯败的牡丹花枝枝干轻颤,发出微微的“沙沙”声,似轻叹,又如低诉。

许锦之顿时毛骨悚然起来,因为他想到了,为何崔贵妃要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冷宫妃嫔,也知道了,她为何要吩咐宫人剪去薛婕妤的指甲。

回过神来,他看向卫戚道:“虽然我知你人品出众,但还是不得不交代几句。这具女尸怀孕的事,万万不可再有第五人知晓,否则会惹来大祸。”

卫戚冷冷看他一眼,唇角似笑非笑:“我与许寺卿算不得太熟,许寺卿便知我人品出众?”

许锦之看到他眉上若隐若现的疤痕,又见程元辰站得较远,脱口而出:“卫氏满门皆是救死扶伤的君子,只是时运不济,若有来日,定有人为卫氏满门的冤屈讨一个说法。”

卫戚一愣,既觉得惊讶,又似有微微的感动。

许锦之此话,既有宽慰,也有震慑之意——自己知道卫戚的真实身份,如果卫戚不想罪上加罪的话,务必守口如瓶。

卫戚离开琳琅阁后,许锦之一人坐在廊下许久。

圣人冷落薛婕妤多年,且近两年缠绵病榻,所以薛婕妤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是圣人的。那么,会是谁的呢?某个侍卫?太医?还是——

许锦之想到琳琅阁那个瘦弱太监说的话,薛婕妤死的那天夜里,他见过张昭仪殿内的管事太监赵生,出现在琳琅阁。

难道——

许锦之同程元辰说,自己还想去一趟撷芳殿。

程元辰看他表情,知道他是又发现了什么,便说,都交给自己来安排。

许锦之等到近黄昏,才见到张昭仪。这次,张昭仪身边还站了一个眉目颇为清秀的太监。

许锦之下意识喊出他的名字:“赵生?”

赵生略惊讶地看了眼许锦之,似乎不明白,堂堂大理寺卿来寻自家娘娘,怎么会留意到自己。

“娘娘,臣想单独和你殿中的赵公公聊聊,不知可不可以?”许锦之问。

张昭仪一愣,她扭头看向赵生,赵生微微摇头,这一幕,正巧被许锦之收入眼底。

“许寺卿,赵生只是本宫殿内一个下人,他平日里......”

许锦之直接打断张昭仪的话道:“薛婕妤殁了的那天夜里,有琳琅阁的宫人看见赵公公翻身进了琳琅阁。赵公公既不愿与我私聊,那就当着大家的面,说说你去琳琅阁做什么。”

许锦之话音刚落,众人的脸色精彩纷呈。

张昭仪蹙眉,目光怨怼地盯着赵生。看样子,她并不知晓此事。只是,她的眼神里,更多是怨,而非责怪,许锦之觉得有意思极了。

赵生开口,目光却是落在地上,不敢同许锦之对视,“或许,是那人看错了。那天夜里,奴婢在撷芳殿给娘娘守夜呢。”

许锦之唇角微扬,“哦?撷芳殿不是宫女守夜,而是管事太监守吗?”

撷芳殿众宫人将头垂得极低,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张昭仪开口道:“太监虽算不得男人,但体力终究比宫女们好。本宫心疼花骨朵似的姑娘们,为了守着本宫入眠,将面容都熬得枯萎了。”

张昭仪似乎不满赵生瞒着自己行事,但最终还是选择袒护他。

许锦之并不直接揭穿,而是转头问程元辰:“程公公,这符合宫规吗?”

程元辰答:“自然不符合。”

许锦之又问:“那按照宫规,赵生身为管事太监,明知违规,却还要做,并不懂得规劝昭仪娘娘,该当何罪?”

程元辰眼观鼻鼻观心,十分默契地与许锦之打配合:“该发落去掖庭狱。”

赵生身子微颤,他抓住张昭仪身后的靠枕,张昭仪愠怒又委屈地说道:“许寺卿,你查案便查案,宫里的事,你怎么也要管?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许锦之微微一笑:“娘娘此言差矣,臣正在查案,可赵公公不愿配合,所以臣才拿宫规说事。想来,赵公公到了掖庭狱,大约就肯跟臣说实话了。”

“你——”张昭仪气急,却既拿不出威严,又讲不出什么道理。

许锦之看向赵生:“赵公公,你现在愿意同本官私下聊聊了吗?”

一刻之后。

许锦之同赵生坐在撷芳殿左边的一间空屋内,程元辰亲自守在门外,任何人不得接近。

许锦之吹开茶上的浮沫,冷不丁说道:“薛婕妤怀孕了。”

赵生惊得双目睁圆。

“赵公公为何这般惊讶?”许锦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赵生好不容易收住险些失控的神情,结结巴巴地回道:“薛婕妤并不得宠,突然怀孕,挺奇怪的,而且,也,也很可惜。”

“可惜什么呢?圣人有皇子二十一人,公主十八人。薛婕妤的孩子纵然生下来,也不会得到圣人多少关注。还是,你觉得薛婕妤怀着孩子死在水池里,很是可怜?不过,都说在宫里待久的人,心是冷的。怎么偏偏赵公公对薛婕妤这般怜悯呢?”许锦之一番话,将赵生问得一愣。

片刻之后,赵生既恼怒又心虚地反驳道:“人同人不一样,纵然在深宫待久了,有的人,还是会存有初心的。毕竟,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在这深宫之中,都不得自由,都一样可怜。”

“你一个当奴才的,倒是共情上主子了。”许锦之笑了笑,又道:“是因为张昭仪平日同你相处时,不分主子奴才吗?”

赵生看许锦之的眼神,就像看到鬼一样惊悚。

他的神态,更令许锦之坚信了自己的猜想。

“说说吧。”许锦之放下茶碗道。

“说什么?”赵生冷汗直冒。

“说说你同薛婕妤、张昭仪的真实关系。”许锦之始终笑容温和。

赵生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许寺卿,您知道了什么是不是?我求求您,不要说出去,不然我的小命不保,我宫外的亲人,也都没命了呀。您想知道什么,我全部告诉你。”

望着赵生小心翼翼的讨好面容,许锦之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消失。

“薛婕妤肚子里的孩子,真是你的?”许锦之压低了声音问。

赵生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般点了点头。

“奴婢,奴婢和薛婕妤自幼相识。后来,我们双双家道中落。她坠入乐籍,我父亲为了给阿兄娶妻,将我送入宫中。净身时,那老太监手抖了一下,没净干净。我同薛婕妤再见面,没想到,她成了太子的侍妾,再后来又当了婕妤。大家都说,薛婕妤不得宠,其实,圣人以前很喜欢她,特别是她那一双弹筝的手。是她自己避宠,才惹得圣人不满,自此冷落她的。”

听到这儿,许锦之已经猜到了故事的走向。

薛婕妤不喜欢宫女守着自己入睡,是因为宫女贴身守着,不方便自己同赵生私会。琳琅阁地势偏僻,宫人们懒散成性,倒方便了薛婕妤同她的情郎在此见面相守。

“那天晚上,你去琳琅阁,是去同她私会,还是听见了什么风声?”许锦之又问。

“那天是三十,我同她,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三十晚上亥时一刻,都会在琳琅阁廊下的假山后见面。但是那一天,我被撷芳殿的一些琐事绊住脚,迟了一刻才去。等我到时,我就看到她倒在水池里,没了呼吸。我当时很害怕,想也没想,就跑走了。”赵生仅仅是回忆当天的情景,就害怕得浑身哆嗦。

过了会儿,赵生又想起一桩事:“对了,我走时,张昭仪不在撷芳殿。”

“你确定?”许锦之并不意外,但还是多问了一句,毕竟,赵生现在的话,是重要口供。

“是,我确定。”赵生用力点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一丝厌恶,“张昭仪每晚都要我陪着,让我给她捏脚才肯睡。”

“许寺卿,其实,张昭仪和薛婕妤的关系并不好。俩人身份背景差不多,初来宫中,只能抱团取暖。不过,那时候薛婕妤还是得宠一点儿。薛婕妤见当时还是张采女的姐妹日日忧愁,便将圣人请到自己住处,她弹古筝,让张采女伴唱。张采女虽然长得一般,但歌喉出众,受到圣人喜爱。再后来,薛婕妤失宠,她倒是扶摇直上了。昔日,薛婕妤得宠,真心实意地帮她。轮到她得宠了,她只喜欢施舍些冷饭,好衬得自己高高在上而已。这个女人,特别有心机,并且什么都爱跟薛婕妤争,从前的宠爱,后来的位份,现在的我。”赵生越说,眼中的怨气就越重,“我反抗过,但是她断我吃的喝的,让我大冷天跪在地上跪一夜。很快,我就屈服了。许寺卿您说得对,做奴才的,不该共情主子,尤其是这种从前也是奴才,某一日攀了高枝儿,就拼命欺负同类的主子。可是,薛婕妤,她是个好人,她不该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赵生,你确实有情,但不多。”许锦之冷冷看着他,“你选择将一切说出来,是因为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不如卖了我一个情面。毕竟,张昭仪倒台了,你也就自由了。你说你爱薛婕妤,若真的爱,便会发乎情止于礼,而不是不顾她的处境。”

薛婕妤就算不死,来日肚子大了,被人察觉,恐怕下场更惨。

说完,许锦之不再看他,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