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渭崖在宫人的引领下,步入紫宸殿。
殿内摆了两张食案,案上摆了酒水和一些看起来颇为雅致的吃食。
圣人坐在一张案前,看到李渭崖后,便邀他坐下。李渭崖推脱说不敢,却抵不过圣人的盛情,便只能心有不安地坐了下来。
宫人将门掩上,整个大殿内,只剩下圣人与李渭崖二人。
“陛下,您的提议,微臣还没考虑好,所以——”
圣人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太子来过了,跟朕说了一堆大道理。他说,既是皇亲,又是姑姑唯一留下的骨血,没理由刚回来,就派你上战场。朕想了想,太子说得有理。所以,今日朕设下这道私人宴席,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叙叙旧。”
李渭崖一愣,心道,许锦之说的这三个办法,难道真的奏效了?
“那陛下,微臣的请求——”
“先吃菜,喝酒,这酒呢,是宫里才有的,你尝尝。喝高兴了,朕再同你说说你母亲的事。”圣人说道。
见圣人这般放低姿态,好似坐在自己对面的,不是大唐之主,仅仅是自己的表兄。
李渭崖内心放松许多,他展开笑颜,将面前碗中金黄透亮的酒一饮而尽。
酒水带着一股子浓郁果香,绵柔的口感,仿佛将整个舌尖包裹在一层丝滑的绸缎中。只是,入喉之后,却显出一种勾舌的辣。
“口感是挺特别的,我以前从未喝过。”李渭崖开口道。
“这是江南道进贡的九道春,是拿九道春日产的水果酿造而成,放到秋天来喝,别有一番滋味。只是,这酒太甜,朕特命人专为你加了一味料,故而才有的现在的口味。”圣人说道。
明明酒水不醉人,可李渭崖却觉得自己头昏脑涨,可能是喝急了的缘故。
“陛下,您要同我说的,我母亲的事,是关于哪方面的?”李渭崖迫不及待地问。
圣人“呵呵”笑了两声,那笑意却未及眼底,“自然是关于,你母亲当年出关的事。”
李渭崖睁大眼睛,身体控制不住微微前倾,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仿佛在极力压制内心的波涛汹涌。
“那是乾元元年的事了,那一年,唐军刚刚收复东京。父皇偶然间,听说自己的双胞胎妹妹李入篱还在人世,便派人不远万里,将其寻回,欲加封于她,并为她指婚。结果,待姑姑回到长安时,已经肚大如箩,父皇这才得知,姑姑已经和于阗国的君主私定终身。父皇有些恼怒,但为了面子,只能下旨赐婚他俩,想要掩盖此事,但坊间对于此事,依旧传得沸沸扬扬。”圣人声音平淡,影影绰绰的烛火,衬得他神色难辨。
“接下来呢?”李渭崖艰难地咽了咽喉咙。
“先喝酒,让朕想想。”圣人突然道。
李渭崖为自己倒了满满一碗,急不可耐一饮而尽。
圣人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道:“那一天,电闪雷鸣,朕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父皇和朝臣议事。朝臣说,史思明复叛。他们原本在谈国事,可是聊着聊着,便聊到姑姑身上。有一老臣对父皇说,当年玄宗皇帝之所以放弃这个女儿,是因为双生之子属阴不祥,而双生女又是阴中阴。若非办事太监一时心软,也不至于给大唐召来这么大的祸事——”
李渭崖听到这里,顿时火冒三丈,已经顾不得君臣之礼,站起来道:“这什么老臣,敢不敢说真话?明明是玄宗皇帝自己晚年沉迷于享乐,耽误了国事,却把罪责推到女人身上。有了一个杨贵妃还不够,还要加上我母亲吗?”
圣人沉默不言,李渭崖发泄完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僭越了,忙拱手:“是微臣酒后胡说,望陛下宽恕。”
圣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后来,他们召来司天台官员,问起星象一事。那官员说,天际之上出现一颗妖星,周围的星宿似被其吞噬,乃不祥之兆。大家都觉得,不祥之兆是姑姑带来的。若是姑姑没被找回,史思明便不会复叛。臣子们纷纷劝说父皇,让他杀了姑姑。”
李渭崖听到此,攥紧拳头,忽而一阵心悸,他扑倒在案上,酒碗落地,湿了一大片地毯。
他觉得自己头重脚轻,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模糊起来。
圣人浑然不觉,语气平淡道:“父皇很是不舍,但安史之乱,动摇了大唐国基,大唐......真的再也经不起这种祸乱了。为了天下百姓,父皇最终做出决定——他们商量了一计,表面上十里红妆,送公主出关。实则,一到关外,父皇安排的杀手便会行动,将公主和随行人员一道杀了。经过阳关时,突然狂风大作,整整刮了七天七夜。风沙过后,人们只能见到姑姑的嫁妆散落一地,却不见姑姑和陪嫁队伍的踪影。有传言流出,说姑姑和她的送嫁队伍,是被劫了。如此一来,于阗那边也怪不得父皇,而父皇也解决了一颗所谓的妖星。但其实,我猜,你父王是隐约知道些内情的,他带人去沙滩上找过你母亲,发现你母亲已死,于是,抱回了你这个棺材子。或许是出于对大唐的畏惧,你父王不敢将真相说明,只告诉你,你母亲失踪了。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
李渭崖倒在案上,已经动弹不得,眼皮下沉。
彻底失去意识前的一刻,他依稀见到圣人起身,徐徐朝自己走来,冷声道:“你这野种,不知什么叫君命不可违。朕给你体面,你不要,还挑拨朕的臣子,为你搬来太子,真是可恶。这酒确实是好酒,只不过,朕为你添了一味毒药。睡吧,野种。知道真相了,你也死得不算亏了。”
李渭崖的世界,彻底陷入黑暗中。接下来的事,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句“野种”。
他忽然理解了许锦之在圣人面前的谨慎,许锦之是对的,而自己过于天真,居然真的相信,圣人心中还顾念亲情。自古以来,坐上这个座位的人,心中怎么还会有别人呢?
他为他的天真,付出了最深沉的代价。
天色向晚,许锦之站在宫门口等着,却总不见李渭崖的身影。
一在圣人身边伺候的太监急急赶来,对许锦之说:“许寺卿不要等了,李司狱与陛下畅饮,喝得多了,今日就宿在宫中,不出来了。陛下特意命奴婢来跟您说一声。”
许锦之觉得奇怪,心中总是不踏实,但面上不显,跟太监道了一句“多谢公公”后,便转身出宫门。
他一步三回头,繁华巍峨的大明宫,在夜色中看起来,竟像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他心中不踏实的感觉,愈来愈重。
翌日,许锦之上衙。陆少卿正式拜访,他对陆少卿提了一句,说自己最近办的宫闱秘案,同贵妃有些关系,问能否见一见贵妃的奶娘。陆少卿会意,在晌午吃饭前,将奶娘郑氏,送到许锦之跟前。
“郑氏,这是许寺卿,待会儿他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协助了许寺卿破案,本官可以让你见见黎郜。”陆少卿对郑氏交代完后,又向许锦之抱一拳,方才离开。
当屋内只剩下许锦之与郑氏二人时,许锦之看了几眼她,见她与黎郜一样,穿金戴银,却不得章法,眉目之间,还满是轻狂。
许锦之立刻猜到,黎郜能被教成这样,与其母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怪不得陆少卿与她说话,丝毫不客气,始终带着上位者的傲气,若非如此,便会被蹬鼻子上脸。
于是,许锦之冷着一张脸,开门见山道:“郑氏,本官寻你来,是想问问崔贵妃小时候的事。你记得多少,便说多少。”
提到崔贵妃,郑氏的后脊挺直不少,“小时候什么事?许寺卿说话,这样不清不楚,我哪知道你问的什么事。”
“关于崔贵妃小时候在崔府,过的什么日子,她受过的伤害,以及她人前人后的性子。”许锦之看着她,顿了顿,又道:“黎郜身上背负人命,证据确凿,你若还想见他一面,最好有什么说什么。不然,你只能等着给他收尸了。要知道,纵使你有再多银钱,有人拦着不想让你见儿子,你就见不到。有人想在牢狱中磋磨你儿子,你也没办法。”
对付郑氏这种人,把利害关系摆在台面上,永远比好声好气说一堆大道理有用得多。
郑氏想了想,果真投鼠忌器,收敛许多,老老实实答起许锦之的问题。
“其实,这都好多年前的事了,我也记不清,唯独就记得,莺儿那丫头人前人后性子确实大不一样。她是庶女嘛,而且亲娘原先是府上的舞姬,身份很不光彩,她的出生,还抢了嫡女的先,哪家主母能容忍呐。这不,她亲娘跟人通奸,被打死后,她就成了整个府里都容不下的小可怜了,主子身边的贴身侍女都比她日子过得体面。”
“最开始,她还反抗,去抓奚落她身份的管事妈妈的脸,下场嘛,自然是讨不了好。主母说她没教养,又是打又是罚的。后来,她就老实了,人前永远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但是背后呢,她就欺负自己的侍女,或者自己院子里的猫啊狗啊,甚至还打鸟下来虐待。那场景哦,我到现在都记得,鸟被扒光羽毛,身上被数根竹签串着,插在树干上,地上全是血。”
“这丫头喜怒无常的,但对我倒还算尊重,毕竟,她亲娘死得早,她是喝我的奶长大的嘛。”说到这里,郑氏骄傲地挺起胸脯,“真是想不到,她这样的出身,倒还有这样的造化。所以老人常说,气运不能总用在前头,不然后面就没了,就像莺儿她阿姐似地,封了王妃,眼看着是要做皇后的人,谁知那样福薄。”
许锦之沉默半晌,才发问:“你说崔贵妃幼年喜欢欺负身边的侍女,是如何欺负的?详细说来听听。”
“我想想啊,对了,她喜欢将人绑在树上,拿针刺入侍女身上的穴位,那些侍女就痛得龇牙咧嘴的,没多久就会暴毙身亡。我看不下去,隐晦地劝她,那些侍女也是一条人命。她同我说,这些侍女都是夫人派来的奸细,死有余辜。她虐待她们,就好像,把夫人加在自己身上的痛苦,都还回去了,痛快。我就没再多说什么,怕说多了,她连我也记恨。”郑氏答。
听到这手段,许锦之眼前一亮。
他顿时有了一番猜想,“当时崔府的主母,曾用此法折腾过她?”
“可能吧。”郑氏皱眉,“好几次,她犯了错,从柴房出来,脸色苍白,一直喊痛,可我看她身上又没伤口,现在一想,那样一个小丫头,是怎么学会的这种折腾人的法子,应该是有样学样吧。哎哟,这些大家族的后宅,见不得人的事多了去了,造孽哟。”
许锦之讽刺地扯了扯唇角,心道:黎郜为了红颜,就能提刀杀人,就不是造孽吗?
问完郑氏后,许锦之心中那个模糊的答案,似乎已经跃然纸上了,只差一个能一锤定音的证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