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贵女(七)

出了撷芳殿,程元辰朝许锦之拱手道:“怪不得圣人愿将此事托与许寺卿,今日奴婢在旁瞧了又瞧,许寺卿查案的能力果真名不虚传。”

许锦之只是摆摆手,淡笑不语。

逼问崔贵妃,他让自己忍着点。设计套张昭仪的话,就是名不虚传。

许锦之望了一眼皇城四四方方的天,问程元辰:“程公公,在宫里的日子,一定很难熬吧?”

程元辰不知他何意,想了想,谨慎答道:“若是说主子,锦衣玉食,只要自己内心放平了,便没什么好不好过一说。若是说奴婢,在宫里讨生活,不犯错,便饿不死,也比外头百姓的日子好过多了。”

“程公公到了如今的位置上,是否只能看到天灾,看不到人祸了?到底是这些腌渍事儿,到不了公公跟前,还是公公觉得人祸是寻常呢?”许锦之又问道。

程元辰见识过他从别人口中套话的能耐,故而没有再应他,而是转移话题:“天色不早,奴婢送许寺卿出宫吧。”

“程公公,圣人一共有多少妃嫔?”许锦之忽而问。

程元辰想了想:“一共六十七位,略掉已经故去的,是四十一人。”

“今天咱们才见了两位,明日我还得来,劳烦公公替我安排,最好是都安排在一处宫殿里,问话时在单独的屋子里就好。”许锦之道。

许锦之不咸不淡的一句话,震得程元辰瞪圆了眼。

将所有妃嫔聚到一座宫殿里,接受他一个外臣的问话,这位大理寺卿可真敢想。但许锦之的表情不像是玩笑,圣人又准了他在皇城内畅通无阻,还吩咐自己为他解决所有难题。于是,程元辰就算再觉得为难,也无法拒绝。

翌日。

许锦之上衙,遇见李渭崖。

对方形容憔悴,看来是为了母亲的事,和陛下给出的选择,操碎了心。

“掖庭狱,我守了一夜,也没发现什么。”李渭崖向他禀道。

这本在许锦之意料之中,他令人去看守,自然有人投鼠忌器。如果没人看守,那些宫人的性命便岌岌可危。

“继续守着,你在一日,那些人就安全一日。”许锦之拍拍他的肩,随后,又贴近他耳边,低声道:“别太着急,你的事,一直在我心上。”

李渭崖一愣,心中涌起的感动如同潮水般汹涌,但他不习惯对许锦之表露什么,故而最后只是抱拳,一句“我知道了”,盖过千言万语。

许锦之转身,忽而发觉今日的大理寺,不同以往。他刚接替裴游之时,众人十分艳羡,每日不是围着他溜须拍马,就是假意忙公务,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讨好他这位新任大理寺卿。但今日,似乎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不是装出来的。

“今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许锦之奇道。

“圣人新指的陆少卿到任,你不知道?”李渭崖微微诧异,“听说刚出了个案子,宫中崔贵妃奶娘的儿子,在青楼同人争风吃醋,把人打死了。但这厮嚣张得很,说是崔贵妃一定会救他。这不,案子立马出现好几个嫌疑人来投案自首。陆少卿和大理寺其他人,都在忙这个案子呢。”

许锦之自然听过这位陆少卿的名号,据说是周边县衙调来的,算是能干的。不过,他确实不知对方这么快就上任了。

刚巧,程元辰那里还没来信儿,许锦之听到“崔贵妃奶娘儿子”,便忽而起了心思。

“陆少卿不来见我,那我们就去见他吧。”许锦之说完,往从前自己办事的屋子走去。

“啊?”李渭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跟了上去。

更巧的是,陆少卿此刻将奶娘儿子带回了屋子,正在进行审问。

门口的守卫见是许锦之,也不敢拦,径直放入内。

门一推开,光线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涌入屋内,直刺得众人眼目微眯,纷纷抬手遮挡。

着红色官袍的中年男子居于主座,张屏和一名面生的抱刀侍卫居于左右。原本背对许锦之站着,此刻回头来瞧的年轻男子,将所有华贵之物都堆砌在身上,看着很不协调,这大约便是崔贵妃的奶兄。

“下官见过许寺卿。”陆少卿起身朝许锦之行礼,随后解释道:“下官提前到任,得知许寺卿在宫中为圣人办事,故而没有去打搅,实在失礼,还请许寺卿恕罪。”

许锦之摆摆手:“无妨,今日得空,听说你在审的案子,波及到宫中贵人,故而来瞧瞧。你审你的,我与李司狱在旁听着。”

陆少卿要将主座让出,许锦之却已经在一旁的空座上坐下来,陆少卿见况,也便大大方方坐回位置上。

看起来,这位陆少卿倒不是目无上级的傲慢之人,而是个进退有度的实干官员。

许锦之看向崔贵妃的奶兄,此人印堂凹陷,眼睛浑浊,面相极差。偏他自己不觉得,还用挑衅的目光看着许锦之。

“黎郜,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陆少卿开口道。

黎郜似笑非笑道:“哪里来的人证?青楼的人,不都说自己看错了吗?还有,来投案自首的人那样多,你不去审他们,倒抓我来。你这样胡乱判案,仗着一点官威就欺负我们老百姓的人,我非要进宫告诉贵妃娘娘,求她给我们老百姓做主。”

“青楼的人为何翻供,你心中有数。再说那些前来投案的人,本官也一一审过,他们的供词,漏洞百出,根本立不住脚。”陆少卿说道。

黎郜猖狂地笑了两声:“我说陆少卿,你破案不过为了升官发财,现在我给你找来凶手了,你随便挑一个处置了就是。这么较真,不怕刚得的官儿,被圣人撤了?”

陆少卿肉眼可见地恼怒起来,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被许锦之抬手打断。

“黎郜,你这样的身份,如何能进宫?不过是依仗着贵妃娘娘喝过你母亲的奶,哄骗一些刚来长安、站不住脚的小官罢了。是谁替你摆平了这桩事,只需在近一年里调来长安又无世家背景的小官里找一找,便能找到。我若扭着这个小官儿去圣人跟前,你猜他会不会为了保命,供出你来?”

黎郜神情一愣,反应过来后,虽是眼底露出恐惧,但嘴上仍不肯求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许锦之饶有兴致地看向他,“那我便将话再说得明白些,你进不了宫,你母亲如今也不太容易进宫。如今太子殿下监国,太子与贵妃娘娘之间不睦已久,你也该有所耳闻。先不说贵妃如何知晓此事,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毫不遮掩地替你摆平呢?难道不怕落人把柄?故而,你定是哄了人帮你,但你承诺给别人的好处,贵妃娘娘一定不知晓。等那人知道被你欺骗后,定不可能帮你隐瞒什么。”

众人恍然大悟,望向许锦之的目光,满是钦佩。

黎郜想到什么,忽然哈哈大笑:“不愧是许寺卿,果然脑子好使,不过,你也只猜对一半。贵妃娘娘她,若是知道此事,一定会豁出一切来帮我。”

许锦之勾起唇角,“我刚在宫中见过贵妃娘娘,她如今日子好过得很,宫中无中宫,她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亲口对我说,看着过去的人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滋味妙不可言。你在如今的她眼中,不过是条狗。她会为了一条狗,去落人话柄。我可不信。”

黎郜瞬间被激怒:“你懂个屁!她以前就是个没人管的庶女,脏兮兮的,性子还有问题,天天虐鸡虐狗,要不是我阿娘可怜她,替她兜着,她早被赶出崔府了,哪里还有如今的好日子过。”

这下轮到许锦之怔住了。

他好奇为什么黎郜这么确信,崔贵妃会救他,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常人所知的秘密。于是,许锦之用了激将法。

激将法起了作用,不过,黎郜说的话,倒是让许锦之有些意想不到。

“虐鸡虐狗?”

黎郜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瞬间的惊慌失措之后,矢口否认:“没有啊,我意思是,我阿娘对她有大恩,她不可能不帮的,不然会被别人说。”

许锦之还在想他刚刚说的话,再联想到宫中崔贵妃和张昭仪的反应,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可怕的猜想。

思及此,许锦之再也坐不住了。

他起身向陆少卿告辞,随后径直往外走,李渭崖知道他一定是又想到什么案子的关窍,于是跟了上去。

“你这来了又去的,也就我能理解你,陆少卿指不定内心在想,这人这么喜欢多管闲事,又不管到底。”李渭崖追上他,调侃道。

“他怎么想不重要,我是幸亏管了这档子闲事,不然线索从何而来?”许锦之勾唇。

李渭崖隐隐约约察觉,许锦之在查的案子,可能与宫中贵妃相关。但他不知案情,此案涉及皇家隐秘,他也不会知道。故而,他什么都没问。

俩人还没走到门口,宫中宣旨太监,已经进了门内。

太监来传圣人的旨意,宣李渭崖入宫。

李渭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整个人从轻松的状态转变为紧张,他有些错愕地看向许锦之。

许锦之亦皱眉,他知道,圣人这时传李渭崖入宫,多半是问他的选择。可是,时间如此紧迫,他手头的案子刚有眉目,还不足以揪出真凶。太子那边,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说服圣人。李渭崖性子冲动,又是涉及他母亲的事,许锦之担心他会将事情搞砸。

“我和你一道入宫。”许锦之开口道。

有了许锦之的话,李渭崖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

入了宫后,俩人在宫道上分道扬镳。

许锦之对李渭崖说:“陛下若是允你,重查你母亲消失一事,你便应了。除此之外,他的任何话,你都只能听一半,信一半。他若逼你,一个‘拖’字诀即可,万万不可对着来。”

“我心中有数,你快去查案吧。”李渭崖点点头。

看着许锦之慢慢走远,最终消失在宫墙下的身影,李渭崖没由来一阵伤感。

一阵秋风刮过,突如其来的寒意,从脊背慢慢爬升,直至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