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宫出来后,许锦之坐上了程元辰为他准备的肩舆,前往崔贵妃居住的清乐殿。
一路上,向来不多话的程元辰对他投以不悦的目光,“许寺卿,太子殿下监国,日理万机。您就算为了案子,要求见太子殿下,也该跟奴婢知会一声,让奴婢替您安排。您自个儿做主,陛下问起来,奴婢该如何说呢?”
“今日面见殿下,不是为了案子,而是太子得知我近日时常出入宫闱,邀我去东宫喝茶闲聊罢了。程公公在圣人面前,该如何说,便如何说。”许锦之大大方方回道。
从前,太子最信任的幕僚被陷害,是许锦之看出端倪,为他洗清冤屈。为此,太子亲口说过,自己欠他一个人情。今日,许锦之为了李渭崖的事,来向太子讨人情了。这便是许锦之说的,第三个办法。
程元辰深深看了许锦之两眼,便低下头去,没再说话。
很快,他们就到了清乐殿。
从前方望去,清乐殿屋顶覆以金黄色的琉璃瓦,日光倾洒,流光溢彩,宛若天上宫阙。这样华丽的装饰,非宠妃不得住。
宫女引许锦之和程元辰入内时,说是贵妃娘娘在午歇,令他们候着。于是,二人在前殿硬生生站了半个多时辰,崔贵妃才起身接见他们。
崔贵妃发髻高耸,点缀着精美的珠翠,微微晃动间,发出令人愉悦的轻响。虽不再年轻,但色泽如霞的锦缎长裙,还是衬得她风华绝代。
知道程元辰已经知会过,但许锦之在行礼后,还是将来意说了一遍。
“程公公先前和本宫说过了,你是想问薛婕妤的尸体被发现后,本宫为何指使人为她换衣对吧?”崔贵妃往榻上一坐,半眯着眼看人。
“不对,臣要问的是,为何贵妃娘娘指使人替薛婕妤换完衣裳后,又替她剪手指甲?剪都剪了,为何不干脆连着脚指甲一起剪了?以及,宫内人人都说,贵妃娘娘因薛婕妤是自家阿姐曾提携的人,故而对她不喜,这是真的吗?”许锦之一番话,问得整个清乐殿的宫人都震惊了。
毕竟,整个皇城,除了陛下,根本没人敢跟贵妃娘娘这么说话。
“放肆!跪下!”崔贵妃怒斥道。
许锦之的膝盖弯都没弯一下,他拿出龟符,气定神闲道:“臣奉陛下旨意,来对贵妃娘娘问话。娘娘若是配合,证实了这些话都是闲话,那臣便在清乐殿前跪下,娘娘不说起,臣绝对不起。娘娘若是不配合,臣只能去圣人那儿复命,说臣水平有限,破不了这桩诡案。”
崔贵妃染了牡丹花汁的手指甲,指向许锦之,冷冷一笑:“想去陛下那里告状?你休想。本宫要是配合了,你要跪在清乐殿前?岂非要满皇城的人非议本宫苛待有功之臣?本宫从前不知,你这样有心机。”
许锦之看了她一眼,崔贵妃,倒是比自己想得要聪明些。
“无妨,你既想知道,本宫就告诉你。指甲不是本宫剪的,本宫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剪手指甲,不剪脚指甲。至于你说薛婕妤是我阿姐栽培的,那又如何?我阿姐活着时,就不受宠。她栽培的棋子更不受宠。一个对你没有威胁的人,本宫为何要害她?所以你说的这些,本宫觉得可笑之极。”崔贵妃又开口道。
“娘娘说得有理,只是,一切与娘娘无关,娘娘刚刚为何那么大反应?又是斥责臣,又是让臣下跪的。”许锦之勾了勾唇角。
“你——”崔贵妃一时无言,她总不好说,自己是见不得他不够谦卑的态度吧。
人家许寺卿该行的礼行了,说话也没有不恭不敬,只是直接了些,不够谄媚罢了。玄宗朝,因为杨贵妃性子跋扈,见到她的官员一味谄媚讨好,就算杨贵妃惨死马嵬坡后,也还是被后世诟病。她可不是杨贵妃,她没那么蠢。
“来人,把眉儿叫过来。”崔贵妃对一旁宫人道。
不一会儿,一名相貌清丽的宫女走上殿来。
“眉儿,这是大理寺的许寺卿,来调查薛婕妤溺死一案。薛婕妤的手指甲是你剪的,你来跟他说一说,为什么会剪。”崔贵妃对宫女说道。
眉儿行过礼后,不卑不亢地答:“奴婢和服侍薛婕妤的大宫女墨儿相识,她跟奴婢说过,薛婕妤很爱美,很喜欢染指甲。奴婢那日看到她的指甲缝里满是淤泥,于心不忍,就帮她清理了。”
回答过于流畅,逻辑勉强对得上。
“剪下来的指甲呢?”许锦之问。
“丢进池子里了。”眉儿回道。
许锦之沉默着,似乎在想什么。
“怎么样,许寺卿,你还有别的问题吗?若是没有的话,本宫就要去小厨房学做糕点了。”崔贵妃开口道。
许锦之冷不丁问道:“贵妃娘娘为何如此肯定,薛婕妤是溺亡?”
崔贵妃一愣,“死在水池里,不是溺死,难道还能是吊死?”
“她的脖子上确有勒痕。”许锦之说道。
“荒唐!”崔贵妃柳眉倒竖,“程公公,许寺卿没有证据,却非要往本宫身上泼脏水,这件事你见了陛下,可要好好说道说道。来人,送客!”
说是送客,其实是让人将许锦之连同程元辰,一并赶出清乐殿。
到了殿外,程元辰无奈叹气:“许寺卿,其实您何必与贵妃置气呢?您哄着她,把她哄高兴了,不是能问到更多吗?”
许锦之唇角微勾:“我想要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再问,贵妃娘娘会更恼我的。”
程元辰愣神的功夫,许锦之已经坐上肩舆,准备去张昭仪的住处了。
其实,刚刚在清乐殿,许锦之完全可以同崔贵妃你来我往寒暄几句,然后再将话题悠悠地引往案子。他也知道,若是哄着贵妃,他能得到更多线索。只是,他没时间了。他只能故意激怒贵妃,因为他知道,人一旦恼怒得失控,便会口不择言,而口不择言的话里,往往藏着真相。
他不敢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太子身上,万一太子说服不了圣人。好歹,他能依仗着手上这桩案子的真相,让圣人收回利用李渭崖的心思。
此举很危险,稍有不慎,许锦之会将自己的前程都搭进去。毕竟,圣人令许锦之调查皇家密案,既是对他能力的肯定,也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他反倒用案情真相来拿捏圣人,天子岂会不动怒?
如果旁人知晓他的想法,一定认为他疯了。只有许锦之自己知道,士为知己者死,从不是一句空洞的话。
张昭仪住在撷芳殿,一座看似有些老旧,但离皇上寝宫却近的宫殿。
比起崔贵妃的跋扈,张昭仪看似温婉许多。
“程公公已经将你的来意都说明了,本宫与薛婕妤情同姐妹,不愿看她枉死池中,故而你想问什么,本宫都会知无不言。”她的嗓音如同清澈的山泉,涓涓流淌,直入人心。
许锦之看了眼这位昭仪娘娘,五官平平,甚是寡淡。但她声音好听,气质多情,也是有些争宠的资本的。
“多谢昭仪娘娘配合,那臣就有话直说了。”许锦之拱手,随后,他直接问道:“昭仪娘娘可知薛婕妤素日在宫内有什么敌人吗?臣听说,崔贵妃和她不大对付。”
此话一出,张昭仪面色变了又变。
她先是将身旁伺候的宫人都赶去了门外,随后左思右想,才谨慎作答:“据本宫所知,贵妃娘娘和她之间,并无矛盾。至于别的什么敌人,本宫也从未听说过。”
说完,张昭仪便一直捧着茶碗,不停喝茶。
许锦之唇角一勾:“昭仪娘娘才说了一两句话,怎地就这般渴?难道是不想跟臣说话吗?可刚刚娘娘才说过,会知无不言。”
张昭仪差些被呛,好不容易缓过来,才道:“该说的说了,许寺卿希望本宫说什么呢?”
“臣听说,昭仪娘娘原先是同薛婕妤情同姐妹,但后来,昭仪娘娘成了‘贵妃党’后,就同薛婕妤渐行渐远了。这是实情吗?”许锦之问。
“你都是哪里听来的闲话?中宫空悬,宫中妃嫔皆以贵妃娘娘马首是瞻,本宫也不例外。”张昭仪蹙眉道。
许锦之看出张昭仪的紧张和对崔贵妃的畏惧之心,他不着急逼她,而是转移话题:“薛婕妤殁了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或是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
“没有,她一切正常。”张昭仪回道。
想也不想,就答得这样快。
许锦之觉得,他今日在张昭仪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她与崔贵妃不同,那人跋扈,用激将法能激出个子丑卯酉来。而张昭仪,若是铁了心不肯说实话,他无论如何激,都是无用。不过,好在,她并不聪明。不聪明的人,话说多了,就会留下破绽。
“正常吗?为何伺候薛婕妤的宫女说,薛婕妤殁了之前的一个月,一直梦魇,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薛婕妤连这事也没和娘娘说过?那娘娘和薛婕妤的情谊,也不像她们说的那样真。”许锦之道。
若是崔贵妃,此刻怕是已经怒斥他一声“放肆”,再拂袖而去了。
不过,张昭仪出身低,歌姬又是任人赏玩逗趣的玩意儿,即便抬做了昭仪,她骨子里,也没有世家女的霸气。被人质疑了,第一反应便是辩解。
“怎么会?你这样说,本宫想起来,她确实与本宫说过一嘴。本宫当时问她,是谁要害她,她却支支吾吾不肯说了。”张昭仪道。
细节这样详实,生怕他不信。
“昭仪娘娘,臣刚刚的话,都是胡说的。薛婕妤的宫女,并没有提过薛婕妤梦魇的事。薛婕妤身边伺候的人散漫成性,根本没有守夜的习惯,故而无人知晓。”许锦之紧盯着她,话锋一转:“但娘娘说薛婕妤真梦魇,却在开始时藏着不说,可见外人的话有几分道理,娘娘和薛婕妤之间的情谊,怕早不似当初了。”
张昭仪顿时脸色惨白,手中茶盏失了稳,猝不及防地自指尖滑落。只见那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四散,犹如她此刻惊魂未定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