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贵女(五)

翌日。

一大早,李渭崖和许锦之在大理寺碰见。

许锦之一身紫色官袍,袍身上绣有精致的云纹和瑞兽图案,彰显其典雅与庄重。袍袖宽大,随着他的步履轻轻摆动,如同紫色的云霞在身边流动。人还是那么个人,但周身的贵气,到底把他衬得与旁人不同了。

“喂,我想请你帮我参谋一件事。”整个大理寺,如今只有李渭崖敢这么没礼貌地称呼许锦之。

许锦之却不在意,“这么巧,我也有事找你。”

于是,俩人坐到原先裴游之的屋子内,边喝茶,边谈事。

许锦之将自己预备让李渭崖去掖庭狱,保护琳琅阁宫人的想法说出来,“这次的案件,涉及宫闱秘事,我不能说太多。总之,这些宫人都是重要人证,我怕有人会下狠手灭口。除了你,我不放心别人。”

“需要保护多久?如果太久,我怕是不行。”李渭崖道。

“怎么,你有别的事?” 许锦之没想到他会推辞,顿了顿,想到他说要自己帮他参谋什么事,又道:“需要我帮忙吗?”

李渭崖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他从许锦之眼中看出几分真诚的关心意味——许锦之没有问自己为何推辞,而是问自己需不需要帮忙。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事吐露给他听:“陛下让我入振武军,说要封我做行军司马。”

“这是好事。”许锦之观察着他的面色,“你不想去?”

“我应该去吗?”李渭崖眸底晦涩不明。

许锦之想了想,回道:“倘若你的理想是权势,那确实是好事。回纥人屡屡杀人,又在今年袭击了振武军,入侵太原,是我朝心腹大患。你若能击退回纥,百姓会拥戴你,你也会立下军功。”

见李渭崖似乎不为所动,许锦之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道:“圣人的身子越发孱弱,在这时重用你这个新面孔,应该是打算栽培你,留给太子用。”

李渭崖仍旧不受影响。

许锦之向后靠了靠,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曾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好友。

自古以来,吃不饱饭的人,想着有钱。有钱人,又渴望权势。这是人性,许锦之从不高估人性。他也从不觉得,权势是什么不好的东西。有了权势,才能更好地为民请命。

所以,李渭崖这般“超然”,他才觉得不正常。

“圣人究竟和你说了什么?不光是重用你的事情吧?”许锦之目光探究地盯着他道。

李渭崖抵不住许锦之探寻的目光,他咬咬牙,脱口而出道:“对,还有我母亲的事。”

许锦之放下茶盏,显然对他的话很重视。

“我跟你说过,我来长安,是为了找我母亲。我没想到,机会来得那样快。其实,我还得谢谢你的。”李渭崖每一个字从口中迸出,都用了极大的勇气。

这个秘密藏在心中久矣,恰如一壶陈年老酒,愈久愈烈。当初,他为了找到这坛酒,倾注太多心血与代价。时间久了,他视它为最压抑、最沉重的私密,怕被人窥破。纵然,对面坐着的,是生死之交,他这样的担忧毫无道理。

“你的母亲在......宫里?”许锦之何等聪慧,仅仅是想了想,便将真相猜出一半。

李渭崖点点头。

“怪不得你不远万里从于阗来长安,怪不得你愿意接下司狱这等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你接近我,接近大理寺,其实就是为了寻求一个面见圣人的机会吧。”许锦之道。

“你千万别误会,我在大理寺的这段时间来,和你们相处得都很开心,这是我人生中,迄今为止,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我看着你,对每个案子都那么上心,我也受到你的影响,觉得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李渭崖真诚地解释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许锦之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人与人,不打不相识。最开始的目的不纯粹不要紧,要紧的是过程。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非常了解。”

李渭崖这才松了口气。

许锦之又问:“所以,你母亲究竟是谁?是宫里哪位太妃,还是......”

许家并不世居长安,对于宫廷里的秘闻,听得还没城墙底下的寻常百姓多。再加上安史之乱,一些妃嫔在避灾时不知所踪。故而,许锦之思来想去,也总对不上号。

“不是,我的母亲,是玄宗皇帝的公主。”李渭崖将那段旧事,又翻出来,讲给许锦之听。

许锦之听完后,半晌没有说话。

李渭崖讲完后,仿佛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心头落下,原以为很难说出口的秘密,真的说出来了,好像不过如此。

“许锦之,虽然我是于阗国王子,是圣人的表亲,你只是一介臣子,但我从内心将你视作知己,所以在我面前,你不用自卑的。”李渭崖见许锦之一直不说话,以为他震惊于自己的身份,开口宽慰道。

许锦之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冷冷道:“我只是在思考,你的处境。圣人让你对抗回纥,可能是想要利用你的身份做文章。如今大唐国力不复从前,你是于阗国王子,你对抗回纥,就是于阗和大唐一道对抗回纥。若是回纥记恨上于阗,怕是你们那里的百姓难安。”

李渭崖一愣,他想明白这一层后,忽而后背发凉。

面见圣人时,他只觉得圣人虽看似威严,到底还是好说话的。如今想来,却是君王心,海底针。

“那我该怎么办?”李渭崖一时间六神无主。

“要么,你放弃王位,要么,放弃寻找你母亲。”许锦之轻声道。

“不可能!”李渭崖反应很大。

许锦之看向他,“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母亲,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世上,哪有母亲二十多年不来找自己儿子的呢?”

李渭崖攥着手心,眼泪几乎控制不住流出来,咬牙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许锦之其实很想说,时间已经隔了二十多年之久,别说尸体,就算是白骨,怕也风干得不成形了。

但他看到李渭崖的眼泪,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无奈,他瓮声瓮气地开口:“其实,还有第三个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