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许锦之的肩舆,和李渭崖,在宫道上相遇。
俩人看到对方,都很惊讶。
“你怎么会在这里?”先发问的,是许锦之。
“我......”事关母亲,李渭崖不得不谨慎,他也学会了四两拨千斤,“圣人宣我进宫,说我在河阳表现果敢,要给我升官。不过我拒绝了,我不想去军中,还是习惯待在大理寺。于是,圣人就赏给我一些珠宝。”
许锦之点点头。
“那你呢?你昨天不是进宫面圣过了吗?”李渭崖觉得奇怪。
宫廷案件必须保密,许锦之只能含糊地回他:“宫中出了一些事,陛下令我来查。”
幸而,李渭崖此刻满脑子都是他母亲的事,对宫里出了什么事,并无多大的好奇。
俩人就此分别,一个往掖庭狱的方向,另一个打道回府。
掖庭狱处在皇城最阴暗的角落,里头墙壁湿润而斑驳,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潮湿的气息。犯错的宫人们蜷缩在角落,身上只披着单薄的囚衣,狱卒的脚步声一响起,身子就止不住微微颤抖。
“许寺卿,到了。”程元辰一摆手,抬许锦之的肩舆立刻停下。
许锦之点点头,缓缓走到一间小小的牢房前,里头乌泱泱关了四名宫人,牢门一打开,扑鼻而来的骚臭气味很是难闻。
“我是新任大理寺卿,奉陛下旨意,调查薛婕妤一案,来此,是想问你们一些问题。你们如实回答,案子越快破,你们当中无辜受牵连者,也可早日出这个鬼地方。”许锦之拿出龟符,对宫人们说。
宫人们一听,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希望。
“许寺卿,我先说,我先说。”一身材瘦小的宫女,挤上前来,还没说几句话呢,就先哭出来,“我是最无辜的,我刚入宫不久,被分到薛婕妤处,负责庭院洒扫,平时都不怎么进屋子的,薛婕妤的死,真的跟我无关呐。”
“雁儿,许寺卿名声在外,岂容你在这里胡说八道?跟你无关?那你偷了薛婕妤首饰,被发现后,在院子里跪了一夜的事,又怎么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因此事,对薛婕妤心生怨恨,故而害死了她。”一身材高挑的宫女站出来,指责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许锦之看向雁儿。
雁儿慌了神,开始支支吾吾:“四,四天前。”
四天前的晚上,不正是薛婕妤死的那天晚上吗?
许锦之看向雁儿的眼神,逐渐冰冷起来。雁儿也察觉到这一点,她神情开始变得很激动:“真的不关我的事!在这宫里,主子罚奴才,天经地义。我偷首饰,是因为我阿娘生病了,要是没钱,她会死的!我跟薛婕妤说了实话,薛婕妤还把那根簪子赏给我了。但她说,赏归赏,做错事,罚也要罚,就罚我在院子里跪一夜。但入了秋,晚上有点冷,亥时后,我看院子里也没人,没人知道我跪没跪,我就进屋了,第二天才发现薛婕妤出事的。”
许锦之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想什么。
雁儿生怕许锦之不信自己,已经开始跪在地上发毒誓。
许锦之目光忽而柔软几分,望着众人问道:“在你们眼中,薛婕妤是怎样一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指责雁儿的高挑宫女率先开口:“奴婢是贴身伺候薛婕妤的,薛婕妤她,是个极好的人。许寺卿不知,我们婕妤娘娘因为那位的缘故,在宫中并不受宠,所以下人们也就跟着拜高踩低起来。外面的人就罢了,琳琅阁里的太监、宫女,平时也是能偷懒便偷懒,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婕妤娘娘都知道,却始终睁只眼闭只眼,只有平日生起气时,才会罚宫人。”
其余人纷纷低下头去,似乎被说中什么,只有一名太监,始终昂着头,脸上皮笑肉不笑,尖利的嗓音一开口便是讽刺:“论拜高踩低,谁能比得上墨儿姑娘你呀。没本事调到别的好地方,就拿咱们撒气。”
“你——”墨儿气不打一处来。
许锦之抓住墨儿话里的重心,问她:“你口中的那位,是哪位?”
众人的神色顿时精彩极了,都用看笑话的眼神,看向墨儿。
墨儿涨红了脸,但话已说出口,不吐出点真东西是不行了,干脆把心一横道:“还能是谁?崔贵妃呗。”
崔贵妃,又是她。许锦之蹙眉。
“我们婕妤娘娘,原先是前王妃崔氏家中的筝手,被去府上作客的圣人相中,要了过来。圣人对娘娘的兴趣只是一时,是前王妃提拔娘娘,才令圣人偶尔能记挂着娘娘一点。前王妃故去,咱们娘娘一开始也没被太冷落。但贵妃娘娘就是容不下她,在圣人面前说她以下犯上,次数说多了,圣人就真的不再理娘娘了。后来,贵妃娘娘又随意找了个由头,将娘娘打发来琳琅阁。这个鬼地方,离圣人的紫宸殿,足足要走上一个时辰。住在这里,就相当于是被打入冷宫了。”墨儿说完,长吁出一口气,可见这些话憋在她心中很久。
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位如今位高权重的贵妃娘娘。
许锦之点点头,又望向其他人:“你们呢?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一个一直缩在角落里的瘦弱太监开口:“其,其实,娘娘殁了的那夜,我,我看到过一个人影,不是咱们琳琅阁的人。”
所有人齐齐望向他,墨儿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你一早怎么不说?”
太监吓得又往后缩了缩,浑身不断颤抖。看得出,他很怕墨儿。
许锦之温声安慰他:“你不必怕,看见什么,就说出来。”
太监想了想,摇摇头,小声道:“我,我也没看清,可能看错了。”
许锦之深吸一口气,耐心地安抚太监的情绪:“你不必害怕,我得了圣人的旨意,全权负责此案。你们如今待在掖庭狱,环境虽然艰苦,但还是比较安全的。你将看到的,如实告诉我,若凶手真是他,待他伏法后,你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太监还是有些犹豫。
“你其实看清了那人,并且,你认识他,对吗?”许锦之问。
太监惊诧的神情,已经确认了许锦之的想法。
于是,许锦之加重砝码道:“你如实说了,我会派高手到狱中保护你们。如果你不说,那么,我会请圣人放你们出来。”
“我说,我说,是撷芳殿张昭仪身边的管事太监——赵生。”太监终于说出了口,“我那天晚上,只是起夜如厕,无意间看到赵生翻墙进了琳琅阁。他的脚有点跛,我不会看错的。我,我不敢惊动任何人,便躲在了廊下。我看到赵生偷偷进了娘娘的寝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来的。”
“那天晚上,是谁守夜?”许锦之问。
“是我。”墨儿小声地应道,她明白许锦之要问什么,吞吞吐吐道:“婕妤娘娘睡觉时,不喜欢有人在屋内,所以,我见她睡着,就回自己房中睡了。”
许锦之心知墨儿这是为自己开脱,他突然明白了为何琳琅阁中众人对她心有不服——一个依仗着较老资历,霸在主子身边伺候,但从不尽心,却喜欢处处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欺负还不如自己的新人。这种人,谁会喜欢呢?
不过眼下,墨儿说的话,应该是真话。
“崔贵妃,张昭仪......”许锦之念了两声后,发问道:“这位张昭仪,和薛婕妤结过怨?”
“不曾。”墨儿用极其肯定的语气回道,“不光没有结过怨,张昭仪是这宫里唯一一个照拂我们娘娘的人了。”
“咱们娘娘是筝手出身,昭仪娘娘是歌姬出身,俩人又都没有孩子傍身,算是同病相怜。”怕许锦之不明白,墨儿又给他说了原因。
“什么同病相怜,不过是施舍点冷饭而已。人家张昭仪的处境,可比咱们娘娘处境好多了,最起码,陛下还记得有张昭仪这么个人不是?”始终昂着头的那个太监,又阴阳怪气地开口。
许锦之有些好奇地问太监:“你为什么觉得,张昭仪对薛婕妤并非真心?”
太监冷哼一声:“人家攀上崔贵妃的高枝儿,这才成了昭仪,凭什么对你一个婕妤真心?这宫里,谁对谁真心?”
同样的关系,却有两种不同的解读。究竟哪一种才是真相呢?又或者,都是真相。毕竟,人心本来就是多面的。
了解完这些,许锦之没有再多问什么,紧接着转身离去。
路上,他对程元辰说道:“程公公,我想单独见见崔贵妃和张昭仪。”
刚刚在掖庭狱,程元辰也在一边,他自是明白许锦之为何要见她们的。圣人赐给他龟符,准他在皇城内畅通无阻,自然也包括,他可以私下面见任何人,而不受阻碍。
程元辰看了眼日头,低声道:“今日天色已晚,奴婢先去安排,明日再派人来接许寺卿。”
“如此,多谢程公公。”许锦之客气地回道。
走出宫门后,许锦之回首看了眼日暮下的皇城,天边的云霞渐渐褪去,夜幕如同一席深邃的绸缎,缓缓降临,将巍峨的城墙揽入无边的黑暗。
另一边。
李渭崖回家时,看到提前关了铺子的玉奴和阿虎一起站在门外,满脸喜色地候着他。
“这次该正式恭喜主人,贺喜主人了。”玉奴道。
在她看来,主人面见圣人,将秘密全盘道出,只有两个下场:要么,他得以如愿。要么,他被圣人投入大狱,甚至是秘密处死。
现在,主人好好地站在跟前,那应该是得偿所愿了。
李渭崖神色古怪,径直进屋,喝了半壶水后,才开口道:“陛下信了我的故事,只是,他提出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玉奴奇道。
“陛下让我入军,说封我个行军司马当一当,我若应下,他便也答应我的请求。”李渭崖回道。
玉奴和阿虎对视一眼,皆有些迷糊。
“虽然被大唐国君器重是好事,但......”玉奴话还未说完,即被阿虎粗鲁打断。
“主人,不行啊。王上最喜欢你,别的王子背地里都很嫉妒。如今王上身体不好了,万一有个好歹,你在大唐军中,赶不回去,岂不是把到手的王位拱手让人?”阿虎急道。
阿虎都明白的道理,李渭崖自然知道。
自己的几个王兄,对自己早有不服,私底下,他们管自己叫“野种”。只因,自己的母亲是大唐公主,却与父亲无媒苟合,还生下自己这么个血统不纯的野孩子。别的王子,从小在宫廷长大,受到良好的教育。只有自己,跑去深山,只为练成无上神功,找到母亲。
男人的心在哪里,他就会偏爱谁的孩子多一些。
李渭崖的父亲钟爱李入篱,自然就最喜欢她的孩子,一心想着,要将自己的王位传给他,哪怕他除了武功外,什么都没学过。
其实,李渭崖不在乎王位,只不过,他那几个王兄都不是善茬。若真叫他们其中的谁,接替王位,不说李渭崖没好日子过,于阗的百姓,也自此没好日子过了。故而,他不想争,也必须争。
“我现在心里很乱,圣人也是让我想好再回他。”李渭崖不想现在就决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