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贵女(三)

许锦之托程公公向圣人说明想法,在得到圣人的允准后,便带着母亲入宫,一路畅通无阻,进入琳琅阁。

可母亲人都到这里了,还在推三阻四:“儿啊,你阿娘我,从,从没接触过尸体呀。万一,万一哪里看错了,岂不是大罪?”

“母亲,你如实将尸体的情况说与我听,一些细节处,我自会提醒你,不会让你出错的。再说了,此事已经禀明圣人,哪里还有回头路呢?母亲你一向善良,也不忍那样一位年轻娘子,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吧?”许锦之劝自己母亲,很有一手。

许夫人找到退缩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薛婕妤的尸首仍旧被放在榻上,只是这一次,榻前摆了一扇屏风,用于隔绝许锦之的视线。

许夫人在内验尸,许锦之在外记录。

“这人,怎么,这么白,这么肿......”许夫人冲出屏风外,吓得语无伦次。

许锦之朝程公公报以歉意的一笑,随后去哄母亲:“这位是宫中娘娘,尸体已经保存得很好了,以往,我见过的任何一具尸首,都比这吓人。再说,您做的是善事,娘娘若在天有灵,定会感谢你的。”

程元辰也在一旁劝道:“夫人,陛下十分看重和信任许寺卿,故而才同意让您来验尸,不然,这宫中秘闻,可不是人人都能窥探的。”

许母不傻,听出程元辰弦外之音:她已入宫闱,今日这桩事,做与不做,在陛下眼里都是做了。她纵然没有窥见什么,陛下也会认为她窥见什么。如此,要么将事情办妥,令案子真相大白,母子二人均得到陛下真正的信任。否则,就会沦为陛下心中一根刺。

她屏住呼吸,一鼓作气,重新回到屏风后。

“母亲,您将娘娘衣物尽数褪去,随后仔细观察尸体表面,有任何异常都要说。”许锦之道。

屏风后,响起窸窣声音,随后,只听许母道:“娘娘颈部有勒痕。”

“勒痕是什么颜色?”许锦之边记录边问。

“两道白痕。”许母答道。

白痕?许锦之一愣。

死前被勒,痕迹初时为红色,后为黑色。死后被勒,则为白色。

凶手是不知道薛婕妤已经死了,还是明知薛婕妤死了,但恨她入骨,故而拿尸体泄愤?

“母亲,可还有别的线索?您看仔细些,头发丝、耳后、脚底、指甲里,都不要放过。”许锦之提醒她。

许母一顿折腾,声音里透着惊喜,她还真的发现了什么:“娘娘头顶居然被人埋了一根鱼骨针。”

“什么位置?”许锦之面若冰霜。

“头部正中直上大约五寸处,是百会穴。”许母答。

别说许锦之,就连程元辰在旁听得,都一脸震惊了。

将针刺入百会穴,人必死无疑。到底是什么人,对这样一位并不受宠的深宫女子这样记恨?

“母亲,你将针取出,放于一边,这是证据。你再瞧瞧娘娘的指甲缝里,可有什么。”许锦之道。

就算是在睡梦中被人刺,薛婕妤也不可能毫无察觉,她必会挣扎或反抗。挣扎之下,指甲里或许会残留一些证据。

不想,许母却道:“没有,娘娘的指甲很干净。”

许锦之觉得奇怪,就算没有挣扎的痕迹,在那么脏的池水里泡了一夜,怎么可能干净呢?

“宫女替她换衣裳时,也清理了她的指甲吗?”许锦之问程元辰。

程元辰一愣:“奴婢不知,不过,待夫人验完尸体后,奴婢会带许寺卿去见琳琅阁的宫女,她们目前都被关在掖庭狱。”

“但是,娘娘的脚指甲里有水草,还有不少淤泥,嵌得挺深的。”许母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许锦之皱眉,手指甲干净,脚指甲里却有嵌得深的淤泥和水草。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薛婕妤落入水中时,人是活着的。她拼命挣扎,脚指甲里,才会嵌有淤泥和水草。但池子不深,又是在自己宫里,为何没有人搭救薛婕妤,或者薛婕妤为何不自己爬上来呢?要么,是有人威胁她。要么,她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至于手指甲为何被清理,大约,是薛婕妤挣扎时,真的抓到了什么。

许锦之想起程元辰的话,当日帮薛婕妤换衣裳的宫女,是贵妃娘娘派来的。

宫中贵妃只有一位——崔贵妃。崔贵妃乃昔日王妃崔氏的庶妹。陛下还是广平王时,娶崔氏俩姐妹入府,一为王妃,一为侍妾。王妃性子骄纵,为广平王不喜,安史之乱后,王妃母族失势,广平王便一步都没有再跨进过王妃的院子。一个失宠的王妃,在王府的日子过得举步维艰,没多久便郁郁而终。倒是王妃的庶妹,姿容美艳,性子又好,很得广平王欢心。后来,广平王继承大统,昔日的侍妾崔氏,一跃成了夫人,如今又当了贵妃,可谓风头无两。

惨死在琳琅阁的薛婕妤,原先不过是宫中筝手。陛下喜好听筝,昔日的王妃崔氏便将她引荐至陛下面前。陛下对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宠了一段时间后,便彻底忘了这个人了。

崔氏俩姐妹,被崔王妃引荐给如今陛下的薛婕妤......许锦之总觉得,这几人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联系。

回过神来,许锦之又对母亲说:“母亲,您看一下尸体上的尸斑,分布在哪儿,都是什么颜色?”

许母很快回道:“有一些,大多集中在下肢部位,呈深紫色。”

许锦之看孔本全和卫戚验尸看多了,也能就尸斑的形态,推断出个大致死亡时间。

尸体被浸泡在水中一夜,之后便被置于冰块之中,防止尸身腐败。

种种因素堆砌起来,许锦之判断,薛婕妤死于四天前夜里亥时以后,日出之前这段时间。

“儿啊,我能出来了吗?这里好冷。”许母的声音有些犯哆嗦。

“还差最后一步。”许锦之停下手中的笔,喉结微动,似有千言,却难以出口。片刻,他还是将话说了出来:“母亲,你检查一下娘娘的下身,看是否能找到些许线索。”

一旁的程元辰身子一僵,将头埋得很低,仿佛没听见这话。

屏风后的许母沉默不语,过了好久,她声音紧张地说道:“娘娘,娘娘下身受损,死前,死前当,当遭受过侵犯,别的,也看不出什么了。”

“好,辛苦母亲了。”许锦之将这条记下,随后起身,亲自扶走出屏风的母亲坐下歇息。

“程公公,这是验尸笔录,还请你交由圣人过目。”许锦之恭恭敬敬递上纸张。

程元辰不识字,但却觉得那纸发烫似地,墨迹都没干呢,就急忙收入袖中。

“奴婢送许夫人出宫。”

许母一愣,却又在下一刻明白了天家无情,就算是请你来做事,事做完了,便要立刻回去。任何不属于皇城的人,待在这里的时间,都有定数。

“多谢公公。”许锦之道。

“还请许寺卿在这儿等奴婢一会儿,奴婢回来后,带你去掖庭狱。”程元辰交代一声。

许锦之仔细应下。

另一边。

圣人在紫宸殿的后殿内,听完了李渭崖的一整个故事。

光有故事还不够,当李渭崖拿出于阗皇子的腰牌,以及大唐皇室的信物后,才真正令圣人信了他的故事。

可这个故事带给圣人的震撼太大,他看向李渭崖的目光极为复杂,久久未发一言。

在许锦之身边久了,李渭崖已没那么鲁莽,他也学会了揣摩人心。

他在说出这个故事之前,不是没想过,圣人会为了皇家颜面,直接令他命丧皇城。毕竟,就算他李渭崖功夫再好,也敌不过大内诸多高手。事后,圣人再随意给他安上一个死因,再送上些佳人、钱财去于阗,父皇也没那个胆量计较。

但他从许锦之口中,得知圣人身子很不好。

身子不好的人,面上再强硬,内心总是脆弱的。他会渴望有人真心爱他,而不是只将他当做皇上般敬而远之。

李渭崖赌了一把,他鼓起勇气,唤了圣人一句“表兄”。

“微臣知道,微臣是没资格这么喊的。但是微臣来到长安,没有亲人相随,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亲人竟是陛下。微臣没能克制住自己,陛下要打要罚,微臣都自愿领受。”李渭崖说完后,跪下,整个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先是冒犯,后又姿态极其卑微地认罪,圣人心中哪怕有恼怒的情绪,也在片刻中消散不少。

“你起来。”圣人开口道。

“微臣不敢。”李渭崖道。

“诶,你刚刚唤朕表兄的勇气呢?快起来,走上前来,让朕看看你。”圣人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平常。

李渭崖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起身,走到圣人榻前,站定。

圣人仔细看向他的脸,神色在复杂中透出一丝动容,“是像,姑姑的眼睛也很漂亮,只是颜色和你不同。”

“陛下见过我母亲?”李渭崖语气里透着一丝激动。

圣人唇角微微上扬,目光透过他,似乎看到了从前,“何止见过,姑姑回长安后,待我们这些小辈,是很好的。”

接下来,圣人不顾李渭崖的震惊,自顾自回忆道:“那是乾元元年间的事儿了,朕那时刚被封为皇太子。驻守边关的陈将军带回一名女子,那女子眉目间,与父皇有些相像。父皇告诉朕,说她是朕流落在于阗的姑姑。朕很吃惊,因为朕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个人。父皇说,她与万安公主乃双生之女,但祖父很是避讳双生之子,因双数属阴,不利于国家社稷。所以,万安公主刚生下来,就被送入道观,而姑姑,则被太监带出宫秘密处理掉。但那名太监心善,不忍处死皇室血脉,便从牙婆子手中,买了一个病入膏肓快活不成的小姑娘,毁了容,杀了交差。而姑姑,则被太监的亲信带至关外。”

“姑姑在关外长大,竟和一名于阗国的皇子相爱。被带回长安时,她已身怀六甲。父皇觉得,他们既彼此有情,那便成全他们。姑姑出嫁时,已是不年轻了,但坐在寝殿中绣嫁衣的样子,朕至今还记得。她说,人人花期不相同,她遇见心爱之人时,已到中年,但只要遇上了,那她这朵花才算是真正开了。朕瞧她的神情,真正好似一朵倾城倾国的牡丹。总之,和姑姑相处的那段日子,总是令朕心安,能忘却许多烦心事。后来,姑姑失踪在关外,朕还派了人去寻,却没有任何消息。”

圣人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却看到李渭崖哭得泣不成声。

“诶——”圣人轻叹一声,竟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宽慰。

“你费尽心机想要见到朕,不光是为了讲个故事的吧?”圣人不愧是圣人,与李渭崖叙完所谓的亲戚情分后,便打探起他的真实目的。

李渭崖也不故弄玄虚,再次跪下,恳求圣人道:“微臣想求陛下,允准微臣带一队人马奔赴关外,重查我母亲当年失踪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