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舆已备好,由傅家的四名家丁,抬着许锦之,在年轻工匠的引领下,去到于松白的私宅。
于松白的私宅建在民居之中,初看并不起眼,内里却大有乾坤。
这座宅院,仅一进大小,一半在地上,另一半却建在地下。
地上的几间土屋,不过是厨房、茅房和一间卧房。
卧房里面摆着一些破旧家具,已经生了不少灰尘,看上去许久未有人踏足。茅房脏臭一片,污垢横生。不过,厨房却很有意思——墙面、地上皆是脏乱一团,但灶台底下却十分干净。
“通往地下的暗道,就在灶台下面吧。”许锦之开口道。
“许宣抚使真是神了,我师傅当时说,没人去扒拉灶台,所以建在这里,是最安全的,我这就给您把暗道打开。”工匠说着,就钻进灶台,倒腾了一阵后,又钻出来,将台上的锅往左连着转动三圈。
灶台下,立刻出现一道黑黝黝的洞口。
“随风,扶我下去看看。”许锦之将手递给随风。
“郎君,你就让他们替你下去瞧吧。”随风替他拢紧衣裳,用哀求的语气说道。
许锦之朝他摇摇头:“该受的罪,已经受了,若是半途而废,这罪不就白受了么?”
随风见劝不住他,只得小心翼翼扶他下肩舆,让他未受伤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倚靠着自己,一步步钻入洞口。
一开始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难,好在,越往下,走道越宽。
走道两面墙上的灯,会随着脚步声,走一步亮一盏。几人的身影,在烛火摇曳下,被拉得老长。
曲折蜿蜒间,众人步入一处古韵悠然的地下秘境。
入目乃是一间宽敞的书房,四壁皆覆以高高的书架,架上典籍琳琅。书案上,一盏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的青铜古灯静静伫立。
穿过书房,步入一间寝室,陈设雅致。锦绣地毯铺于足下,墙上悬挂着几幅丹青妙笔,画中的景致如梦似幻。榻上铺陈丝绸锦衾,轻柔如云,令人顿生倦意。
再行至珍宝阁,琳琅满目的珍奇异宝映入眼帘,每件瑰宝皆置于琉璃匣中,耀眼夺目。
除了许锦之,所有人都看直了眼。
“就算不为了自己藏身之地的安全,也要为了这里藏着的诸多宝贝,怪不得于松白非杀人不可。”许锦之脸色难看道。
年轻工匠想到了什么,面色伤感。
“通往河道的密道大门在哪里?”许锦之又问工匠。
工匠回过神来,有些为难地看了眼珍宝阁墙面上一模一样的砖块,他走过去,挨个儿敲击,终于在敲到西面角落的几块转时,露出欣喜的笑意:“许宣抚使,是这里,这后面是空心的。”
许锦之看了眼左右的两名千牛卫,“看来,你是不知道大门怎么开启了。”
“这,师傅督造这里时,没让我知道。”工匠小声应道。
两名千牛卫会意,捏紧拳头,全力砸向空心砖块。这突然的举动,倒是将随风和工匠吓得一缩。
砸了大约七八下,墙面终于不堪重负,轰然碎裂开来。砖石纷纷坠落,露出一个隐秘的入口。
这是一条幽深得看不到尽头的密道,口子不大,却足以让人侧身而入。
踏入密道,周围的空气骤然变得湿润,水汽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
低头细看,地上赫然显现出几行脚印,大部分已干涸,还有一串却是新鲜的。
许锦之费力地弯腰,捻了几下脚印上的泥尘,做出了大致判断:“不用往前了,那些黑衣人就是昨日从这儿走的,随后从河道到树林追杀我们的。至于于松白,他刚走不远,接下来,就看傅令山的了。”
从洞内往室内看,狭窄的洞口静静伫立在墙壁的断裂处,如同一张狰狞的怪兽之口,等待着吞噬一切。
许锦之喃喃道:“希望这一次,傅令山能靠谱一回。”
他的话音刚落,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仿佛所有的血色瞬间被抽离。整个人无声无息地向前倾倒,犹如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随风惊呼出声,急忙伸手去扶,但他已无力自持,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时,许锦之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住处,李渭崖、随风等一行人都围在自己身边。
许锦之身体透支严重,虚弱得连支撑着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你醒了?”李渭崖率先发现他睁眼,随后便是一顿埋怨,“要去私宅找证据,就那么急吗?为何不等我回来,我可以替你去。你知不知道,你的伤口又裂开了,若不是我及时找到卫神医,你的命大概就交代在这里了。”
许锦之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亲力亲为惯了,何况,不知道去时什么状况,若遇到新的线索,总觉得自己在,才能安心。”
“你可真是操劳命。”李渭崖不忍再说他,转身道:“卫神医在后头亲自看人煎药,我去叫他过来。”
这时,随风直接扑到许锦之腿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许锦之没有不耐烦,而是异常温柔地拍了拍他后背:“别哭了,你家郎君我命大。我答应你,以后不会这样了。”
“真的?郎君不骗我?”随风抬起头。
“真的,你家郎君从不骗人。”许锦之极有耐心地回他。
随风这才抹了抹脸,不再哭了。
李渭崖将卫神医请进屋,卫神医手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放到榻边,随后坐到许锦之身边,查看他的恢复情况。
“性命算是无忧,只是胸口的伤,会留下疤痕,且日后每遇雨天,伤口都会痛痒难耐,需多加注意。”卫神医道。
“多谢卫神医。”许锦之轻声道谢。
“不用谢老夫,老夫曾发誓,不给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人治病。但你为河阳县的百姓,才受这么重的伤,老夫就不能坐之不理。何况,要不是你身边的人找老夫找得及时,老夫再大的本领,也救你不得。”卫神医瞥了一眼他道。
许锦之有些好奇,刚想问卫神医为何不愿救治有钱人,是不是因河阳县的有钱人都不顾百姓死活、道德沦丧之故。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许少卿,于县令和他身边几个打手,都被我们活捉回来了,要不要即刻审他?”进来禀报的,是甄祝。
怕许锦之有所疑惑,李渭崖解释道:“你足足昏睡了四五个时辰,我听说傅令山派人抓于松白去了,怕他手下的人应付不来那些死士,就做主让甄祝他们回来,连同阿虎,一起协助傅令山抓人去。你放心,东方明和葛衍,都被锁在后院,逃不掉的。”
“做得好。”许锦之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转头冲甄祝说道:“现在就审,让他进来。”
于松白双手被缚,步履间虽显沉重,却难掩其傲然之姿。他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挑衅,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审问毫无畏惧。
“你居然还没死,倒是命大。”于松白恶狠狠地盯着许锦之道。
“你还活得好好的,本官不敢死。”许锦之虽面色惨白,但气势迫人。
“呵。”于松白翘起唇角,面带讥讽。
“说说吧。”许锦之看向随风,“准备纸笔,记录供词。”
随风即刻从书案上拿来纸笔,随时候着。
于松白微微扬起下巴,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说什么?”
“说说你的心态变化。”许锦之看向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你少时吃过苦,中了进士后做官,便立志当一个好官,造福当地百姓。起初,你确实万事亲力亲为,同百姓共苦。后来,怎么突然变化如此之大?”
于松白眼神中透出一股轻蔑,回道:“许少卿,你是三岁孩童吗?居然问这么有趣的问题?”
许锦之并不恼怒,反而神情认真地应对他:“我确实觉得这个问题有趣。众所周知,一个人心性突然发生剧烈转变,一定是遭遇了某件事。那么,这件事是什么呢?是你儿子的死吗?”
于松白微微一怔,原本倨傲的神情瞬间被打破,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一些无法拂去的隐痛。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许锦之追问。
于松白目光不自觉地躲闪,试图掩饰内心的波动。他紧抿嘴唇,不发一言。
许锦之正琢磨着,如何撬开他的嘴,却听外边传道:“许宣抚使,有妇人找您,说是,说是于县令的妻子。”
众人一惊,只因大伙儿皆知,于松白的妻子早被做成半个人彘了。那眼下出现的女人是谁?
于松白听到外边的传报,顿时神色慌乱,再也遮掩不住。
“请她进来。”许锦之朗声道。
看见妇人的那一刻,许锦之心知,于松白的软肋来了,他不用再想方设法击破于松白内心的防线了。
妇人五官端正,眉眼间透着一股清新淡雅的气息。脸庞虽不惊艳,却因那份沉静而显得格外耐看。
她穿着蓝色衣裳,布料与李渭崖在屋顶捡的布条,一模一样。
“素娘,你来做什么?”于松白问完,不等人回答,便大力要将人往外推,“你快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妇人被推至门口,又整理了一番衣裳,上前来行礼:“民妇见过许宣抚使,民妇正是被休弃的于县令原配。民妇今日是来投案自首的。”
“自首?你所犯何罪?”许锦之问道。
“傅娘子好心收留无家可归的我,但我却妒忌她得于县令宠爱,于是加害于她,令她成为不人不鬼的东西。秦宣抚使来河阳时,我为了保住于家,这个令自己得以栖身的地方,在他的吃食中下了大量使君子。秦宣抚使中毒眼盲,这才失足掉入水中溺亡。另外,我还在夜间装神弄鬼,吓唬许宣抚使你,试图阻扰你办案。民妇罪孽深重,罪该万死。”妇人道。
“素娘,别说了。”于松白试图阻止她。
“你说谎。”许锦之望着妇人,毫不客气地揭穿她,“你说于县令宠爱傅娘子,他若真的宠爱傅娘子,何以纳了一屋子的妾室?将人做成半个人彘,需要高超的止血技术,岂是你一个妇人能单独完成的?你又说,是你毒害秦宣抚使,那我问你,使君子你是下在了什么食物中,你又是从何处买来的这种药物?回答若有一丝含糊,那你就是扯谎。最后,你在夜间装神弄鬼,靠的是染了墨汁的绳子,绳子将槐树都勒出印了,想必是练了无数次。你一介被休弃的妇人,能在于家练吊绳,晚上装神弄鬼完了,还有人给你收拾现场,这种待遇,怕是刚嫁进来时的傅娘子都羡慕。”
妇人嘴唇微微张合,似乎想要反驳,却又无从辩解。
许锦之又道:“若我没有猜错,于县令不但不喜欢傅娘子,甚至很讨厌她,不知因为一件什么事,傅娘子触怒于县令,又或者,她发现了于县令什么秘密,于县令这才想出这等折腾人的法子,来报复傅娘子。你大约是劝过,但劝说无果。秦宣抚使来此地查案,看出了河道的秘密,于县令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只能要了他的命。但毕竟秦宣抚使身份特殊,总不好叫他死得太难看,伪装成意外身亡,大家明面上都能过得去。”
说到这里,许锦之望向于松白,从他充满怨愤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恐惧。
他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妇人,接着道:“至于你为何三更半夜扮女鬼吓人,我想,你同于县令说的是,想要借此吓唬我们,令我们知难而退。但实则,你唱的那首曲子——见钱满面喜,无镪从头喝。常逢饿夜叉,百姓不可活。你是专程跑来唱给我听的吧?你把你儿子的尸骨挖出来,也是在引我查案。你想让我知道河阳百姓的苦,知道河阳当地大家族的为富不仁。”
许锦之顿了顿,声音放轻柔了些:“你想劝于县令收手,他不肯。于是,你想借助我们的力量,来迫使他不得不收手,对吗?”
妇人被说中心事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一旁的于松白满脸不可置信,许锦之的话仿佛晴天霹雳。
“素娘——”
妇人深吸一口气,大方认道:“是,许宣抚使说的全对。”
于松白抓住妇人的肩膀,神情崩溃道:“是你!素娘,居然是你!我最信任之人,居然也要背叛我!”
妇人神情凄凉道:“六郎,收手吧。我们的孩子,已经死了,我们都很悲痛。何苦要让那么多百姓,都来品尝这种滋味呢?”
于松白一把松开她,仿佛不认识她,大喊大叫道:“我就是要让这些刁民,都感受我的悲痛。他们活该,活该!”
妇人摇摇头,垂下头,默默流泪。
见于松白情绪不稳,李渭崖上前,略施几下拳脚,打得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敢朝我动手?”于松白看向李渭崖的眼里,全是怨毒。
李渭崖轻蔑地朝他笑笑,一个字都懒得回他。
许锦之说了许久的话,感觉很累,但仍强撑着道:“于松白,你似乎对当地百姓怨气颇深,这是为何?”
“为何?”于松白冷笑一声,目光渐渐涣散,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任凭窗台的风拂过,亦无动于衷。
妇人替他开口答道:“六郎他......以前真的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