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屠龙(十六)

阿虎带着昏迷中的许锦之,一路从树林回到城中。

正要向路人打听医馆,忽见不远处有处棚子,还亮着灯火,不像是官府施粥的棚子。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处施药棚,一位老者坐在棚内,正为排着队的难民把脉。

阿虎放下许锦之,朝老者道:“郎中,这里有位中了剑伤的人,可否先行为他看看?”

排在最前的难民原本因为阿虎的插队,感到不悦,一看茅草上躺着的人,立马出声道:“我认识他,这是许宣抚使,他给了我们吃的,他是个好官。”

更多的难民涌上前来,看清许锦之的脸,再听阿虎在旁解释,说他是因查案,被刺客所伤。所有民众自发将棚子围起来,不但把最先看诊的机会留给他,还要待在这里,一起保护他。

老者依民众的意思,走到许锦之面前,翻了翻他的眼皮,替他把脉后,又端来烛火,细细查验了伤口,这才开口:“没伤到心脏,但伤及血管,剑要尽快拔,否则他会因失血过多醒不过来,这条手臂也会废掉。”

“那便请郎中拔剑。”阿虎拱手请道。

老者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阿虎走出棚子,一直守在门口。

虽然心系主人安危,但这是主人交给他的任务,他必须完成。再者,看到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许锦之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但凡良心未泯的人,都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守护他,直到他安全。

此时此刻,悬崖边上。

李渭崖盘坐在地,他的双手轻轻地放在丹田处,随着缓慢而深沉的呼吸,体内的内力开始流转。每一次吸气,他都仿佛将天地间的灵气纳入体内,而每一次呼气,则将体内的浊气排出。随着内力的运转,他的身体逐渐放松,伤痛似乎在一点点地消散。

半个时辰后,李渭崖起身,虽还是有些虚弱,但面色已经恢复如常。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儿,倒出一例丹药,放入口中。

随后,李渭崖走到那些黑衣人的尸体前,仔细摸查——他发现这些黑衣人头发半湿半干,身上还都有着陈年伤疤,并且,他还从黑衣人怀中搜出一瓶药。

依照药丸的气味和颜色,李渭崖不觉得这是什么解药,更像是毒药。

如果是毒药的话,那这几人的身份基本可以确定了——应该是由某人豢养的死士。

在于阗,也有富商或贵族专去民间搜罗一批家贫快要饿死,或是身上背负血海深仇的人。搜罗完后,将他们秘密养在身边,平日里好吃好喝待着,还请高手依据每个人的特点,教他们武功。这些人因为主人的慷慨,得以在人间多活几天,还活得这样好,或者大仇得报,此生了无牵挂,都对主人忠心耿耿。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主人交给他们任务时,他们必须成功完成,若是被擒,宁可自戕,也不能泄露主人的秘密。

“于松白这个狗东西。”李渭崖骂了一声。

除了毒药和满身的旧伤外,李渭崖无意间,还发现了另一条线索——这些黑衣人,有好几个脚底都有淤泥,散发一股子腥臭气味儿。

这几日又不曾下雨,哪来的淤泥?这帮人活在臭水沟不成?

再翻了翻他们的衣裳和鞋子,找不到更多线索后,李渭崖撕下黑衣人身上一块布料,将一双鞋和药瓶包了,直接离去。

回到于家,已是下半夜。

于家彻底乱作一团,所有的下人都站在前院中,稍稍有些头脸的,正在被傅令山的随从严刑拷问。

李渭崖没工夫关心这些,径直回了屋子,看到阿虎和随风都守在榻边,许锦之胸口的剑已经被拔出,且重新包扎过,正静卧于榻上。

“路上遇到卫神医,卫神医已经替他拔了剑,止住了血,说是人尚在昏迷中,但无大碍,休息休息就好了。”阿虎禀道。

随风在一旁哭哭啼啼:“被剑贯穿了胸口,怎么可能无大碍?说得轻松,我们郎君该多疼啊。”

说着说着,随风质问起了李渭崖:“你不是武功盖世吗?怎么连郎君都保护不了?”

阿虎怒气冲冲地回他:“你以为就你们郎君受伤了?我们主人也伤在了看不见的地方,若不是内力护身,只会伤得比你们郎君还重。哭哭哭,一个大老爷们儿,就知道哭。”

被阿虎骂了一顿,随风哭得更凶。

李渭崖倒是态度和风细雨地向随风致歉:“是我的过失,现在只要许少卿能醒过来,令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阿虎替李渭崖感到不平,随风听到这话,心里终于舒坦些,起身道:“我出去看看郎君的药煎好了没 。”

随风出去后,李渭崖对阿虎说:“今日你辛苦了,也出去吧,早些休息。”

“是。”阿虎退下。

屋内只剩下许锦之、李渭崖二人。

李渭崖静静地看着他,见他脸色苍白如纸,眉头紧锁,仿佛在梦境中也无法摆脱那股隐隐的痛楚。

眼前又再现上半夜悬崖边的场景,丝毫不会武功的他,在自己遇到危险时,以肉身作盾,替自己生生挨了那一剑。

鲜血溅到自己脸上,那股温热而黏腻的感觉,李渭崖久久不能忘。

“傻瓜,我这身皮肉,不值得你拿命相帮。”李渭崖低声道。

这时,随风端着一碗药进屋。

李渭崖接过药碗,“我来吧,你去休息。”

随风拗不过他,瞪着眼睛,颇为惊讶地看着一向粗糙的李渭崖,此刻轻手轻脚地,一小勺一小勺地给自家郎君喂药。郎君还未醒,不能自主下咽,所以喂下去的药汁,有一半都自嘴角溢出来。

李渭崖也不嫌弃,拿自己的袖口擦拭完,接着喂,直到药碗见底。

随风不可能真去休息,但他留下来,想照顾自家郎君,却争不过李渭崖这个“外人”。

喂药,他来。

换纱布,他来。

郎君半夜发烧,需要有人拿毛巾沾了冰水敷额头降温,还是他来。

......

许锦之是早上醒的,他睁眼时,看到李渭崖和随风一左一右地趴在自己榻前,换洗的衣裳和纱布就放在药碗旁,看他俩的样子,应当都是一夜未眠。

他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手肘无力,根本支撑不起自己的动作,微微一动,胸口还撕心裂肺的疼。

“嘶——”

李渭崖被轻微的响动惊醒,与许锦之四目相对。

“你醒了?”李渭崖声音里压不住惊喜,他下意识抬手,抚上许锦之额头,笑道:“烧退了,再养一养,就没事了,你也是命大。”

许锦之对他流露出的亲昵感到不习惯,不过也不反感,甚至,还有些享受。

“多谢你的照顾。”话刚出口,许锦之就察觉自己声音嘶哑,一股甜腥味瞬间涌上喉头。

李渭崖忙起身,去案上给他拿凉茶润嗓子。

许锦之接过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些刺客——”

李渭崖将从悬崖边上带回来的包裹打开,露出里头的一双鞋和一瓷瓶的药丸。他将自己的猜测,同许锦之大致说了说。

“随身携带毒药,这些人的身份不难猜,看来,于松白想致你于死地。这次没得手,必然还有下一次,我们要小心。”

“至于鞋子,你看鞋底,全是腥臭的淤泥,你说这群人是刚从什么地方来的?”

许锦之听了他的话,皱起眉头,缓缓开口:“于松白想放信号筒,被你截下,他提出准备马车,说明已经不指望有人会来救他。但在门口,还是出现了搭救他的人,说明......”

“说明有人在暗处盯着他,或者盯着我们。那个女鬼......会不会是她?”李渭崖想到关键处,一激动,声音都大了起来。

随风被吵醒,揉了揉眼睛,看到许锦之已经苏醒,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郎君,你醒了,太好了。我这就给你打水去。”

说完,他一溜烟跑出去。

屋内,许锦之和李渭崖各自沉默半晌,接着聊线索。

“如果是她的话——”许锦之轻轻摇头,“她要杀我们,何必还装神弄鬼牵出槐树下的骸骨,引我们查案?所以,我觉得救于松白的,和后来在悬崖边上杀我们的,应该不是一拨人。或许,救于松白的,是他表妹。而杀我们的,才是于松白派过来的死士。”

“至于死士鞋底的淤泥......”许锦之眯了眯眼睛,“不下雨,会有什么地方全是淤泥呢?沼泽地?”

“也不是没可能,这周围全是山林。把死士养在山里,既能练功,又不会被人察觉。”李渭崖应道。

许锦之没说话,似乎在思考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这时,随风进来,左手提水,右手还拎了个食盒,瘦弱的肩膀因为担不住重量,走路都一摇一晃的。

“刚进来,正好遇上厨房的。话说自打傅家人接管了于家,伙食都没之前的丰富了。”随风一边说话,一边自顾自将早饭往案上摆,“以前还有槐叶冷淘、小菜、蒸饼什么的,现在只有光秃秃的羹汤和胡饼了。”

将早饭摆完后,随风又将提的水倒进铜盆,再捧了到许锦之榻边。

许锦之用盐漱了口,又由随风伺候着洗了脸。

随风像是在跟李渭崖争活儿干一样,从醒来开始,就一直忙得脚不沾地,不给李渭崖上手的任何可能。

“郎君,我伺候你喝汤。”随风刚放下毛巾和铜盆,又将羹汤端到许锦之面前。

许锦之试图用自己未受伤的另半边手臂拿勺,随风偏不让。

李渭崖在一旁,百无聊赖拿勺子搅合自己那碗羹,从汤底搅上来一些蛤蜊,开口道:“你也不看看汤底下沉着什么,真不怕你家郎君伤口愈合不了,还更加严重?”

随风一听,忙拿勺子搅了搅,看到汤底不但有蛤蜊,还有虾肉,吓得忙将羹汤放在一边,抱怨厨房不顾人死活,后又红着眼向许锦之请罪:“郎君,是我不好,差一点害你受苦了。”

许锦之宽慰他:“汤那么稠,汤底下沉的什么,你不知道也正常,何罪之有呢?你同李司狱一道照顾我一夜,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随风起初还不肯,许锦之反复劝他,他才乖乖听话。

李渭崖也不再说话,只是拿勺子反复搅汤,看看汤底下还藏着什么能影响人伤口愈合的玩意儿。

只是搅着搅着,他的动作突然停顿下来——

“其实,除了山林里的沼泽地,还有一个地方,淤泥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