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就到了傍晚。
大宅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庄严。随着夜色加深,仆人们开始忙碌,一盏盏点亮宅邸内外的灯笼。温暖的灯光透过窗棂洒在庭院的青石地面上,营造出一种宁静安祥的氛围。
只可惜,这种气氛很快就被门口围过来的一群人打破。
许锦之他们就住在前院儿,所以对这股动静感受得尤为明显。
许锦之与刚回来不久的李渭崖对视一眼,快步走向前门,看到傅家那群人情绪激动,纷纷要求见于松白。
“县令在县衙处理事务呢,舅爷还请改日再来。”门房的人躬身赔笑劝道。
“你算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被门房称“舅爷”的男子,骂了一句。
门房面上难堪,脚步却是一步不肯移,还在试图劝人回去。
许锦之见这人宽额头、大眼睛,一副赤诚面相,想了想,上前朗声道:“这位便是夫人的娘家兄弟吧,你们县令不在家,至少也是管家过来回话,你一个小小门房,做了主子的主,这样没规矩,难怪傅兄要生气了。”
傅令山打量许锦之几眼,已经猜出其身份:“这位莫不是......从长安来的许宣抚使?”
“正是在下。”许锦之作揖应道。
傅令山觉得许锦之位高权重,还没什么官架子,又对自己展露亲近,当下便起了几分好感,他回礼道:“见过许宣抚使,在下傅令山,是城中傅记柜坊老板傅高山的长子,舍妹嫁与于县令做续弦。父亲这两日刚刚过世,还未下葬,于县令扣着阿妹,以阿妹生病的理由搪塞我们,不让她来送父亲最后一程。幼弟失踪,今日我得到消息,说是被扣在了于府。今日,我带人过来,就是想找于县令讨要个说法的。”
许锦之听他一口一个“于县令”地叫着,看似是尊敬,实则是不满。
“这说不过去吧,傅兄莫不是误会了什么?”许锦之故作惊讶状,露出几分想要调解的意思。
“误会?我倒希望是。”傅令山冷笑,“只是,我阿妹自从嫁给他,前两年还偶尔能见着面,这一年多来,竟是一面也见不着了。每次我们来于家看她,于县令总有一堆理由阻止。再说我幼弟,并不是完全没心眼的小孩子,不会平白无故跟着生人走。再者,整个河阳县,除了于县令,又有谁敢直接带走我傅家的孩子呢?”
傅令山这样一说,关于傅娘子的去向,许锦之心中就有了八分把握。至于傅小郎君,小孩子不会无故跟陌生人走,但不代表陌生人不能强行带他走不是?
眼瞧着事情的走向,愈来愈对自己有利,许锦之心中乐起来,面上却不显,并装得同样着急:“如此,倒怨不得傅兄着急。”
“于县令既不在家,那就将葛管家请来,你一个门房的,怎好拦夫人的娘家人?一点礼数都不懂,还不快将人请进来?”许锦之回身,朝门房的人说道。
如此,算是将门房的人架在了火上烤。
门房的人苦着一张脸,犹犹豫豫,许锦之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样子,继续催促,门房只得“诶”了一声,闷着头往里走。
他前脚刚走,许锦之就自作主张,将傅令山和他带过来的人,都请进了前院儿。
李渭崖从屋里拿来凉茶,要给傅令山倒一碗,傅令山忙起身,说着:“怎好麻烦你们,我自己来就好。”
趁傅令山倒茶喝茶的间隙,许锦之装作无意地和他闲聊:“其实你也不用太着急上火,我刚来到这里,就听说县令和令妹琴瑟和鸣。既然县令对令妹如此珍之爱之,那么一定是令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她见客,县令才会三番两次阻拦的。至于令弟无故消失,这其中大约有什么误会,回头,我让两名千牛卫和你手下的人一起找,希望早日将令弟寻回。毕竟,现在外头不太平。”
“多谢许宣抚使的好意,不过——”傅令山眉毛皱了皱,似乎在顾忌什么。
许锦之立刻叫来一名千牛卫,令他找傅家人要几张傅小郎君的画像,准备跟着一起去找人。
傅令山眼中涌现感动的情绪,开口道:“不瞒你说,我能怀疑到我妹夫身上,是有原因的。他跟我阿妹根本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恩爱,外头的传言,都是他派人传的。实际上,我怀疑我阿妹是给他软禁起来了。”
许锦之和李渭崖对视一眼后,故作惊讶道:“这怎么可能?你有证据吗?这种事可不兴乱揣测的。”
“哎,说来话长。”傅令山叹了口气,“于松白的年纪,比臻娘大上一轮还不止,当初父亲要将臻娘说给他时,我就不同意。奈何父亲鬼迷心窍,臻娘又受他蛊惑,最后成就了这段孽缘。婚后没多久,臻娘就回来哭过一回,说于松白还想着前头那位,又是个好色的,自己还没身孕呢,他就先搞大了妾室的肚子。并且,他丝毫不顾及臻娘的面子,什么脏的臭的,都纳进府中来。我与父亲替臻娘做主,说了于松白一顿,他倒是收敛了,和臻娘一起过了一两年的太平日子。可是近一年来,我发现于松白又开始寻花问柳的,但阿妹却再也没有回来哭诉过,甚至,连信也不曾来过一封。父亲从生病到去世,她更是一直没有露过面,我才觉得,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哦,原来如此,傅兄这样猜测,也是情有可原。”许锦之点点头。
既已打开话匣子,傅令山就收不住了,“于松白这人,做生意没底线,做人能有底线吗?许宣抚使要是知道其中秘辛,也和我做同样猜想的。”
“某愿闻其详。”许锦之拱手道。
“于松白不过就是个穷书生,刚来河阳,每个月不过四千文的俸钱。自从娶了我阿妹后,他便跟着咱家做生意。咱们家是做柜坊生意的,河阳县上上下下的铺子,要经营买卖,借的都是咱家钱。父亲经商有道,若是见一人的生意可做,此人面相也颇为可靠的话,总按最低利钱将款子放给他,但要求占一成。于松白看出其中门道,有样学样,竟开了一间新的柜坊,前三个月不要利钱,但要求占人家三成营收......父亲没想到,自己培养出了一个白眼儿狼,当下就气得吐血了。这种人,能为了钱,背刺对自己有恩的老丈人一家,为何不能为了美色,背刺自己妻子呢?”傅令山冷笑,眼底全是气愤。
许锦之为傅令山倒水,状似不经意地问:“令尊从前身体还算硬朗吧,是被于县令气到,身体才大不如前的吗?”
傅令山一愣,好像想到了什么。
“父亲他......一直身体很好的,自从被于松白气到后,不光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气虚了,眼睛也不好使了,前后不过半年的功夫,人就没了。”
眼睛不好使了?许锦之听到这里,心跳渐快。
“令尊他......是否爱吃槐叶冷淘?”许锦之抓紧问。
“许宣抚使如何得知?”傅令山觉得奇怪。
看傅令山的神情,许锦之心知,傅高山的死因,怕是真如自己猜测的那样。
好,真是好极了。
于松白这人精明一世,不知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根本不会有人察觉自己做的手脚,故而懒得变换手段,想要一招吃遍天下鲜,还是真的糊涂一时。不过,他的遗漏,可是给许锦之的计划提供了不少便利。
许锦之想了想,压低声音,将自己发现的关于槐叶冷淘的秘密,全部说与他听。
傅令山听了后,怒不可遏,直接砸了手中的茶碗。
“我早就觉察出不对,果然,果然——”
这时,“葛衍”推门进入庭院,他身子弓得很低,脸上还戴了一块面巾。
许锦之忽觉好笑,但并未直接拆穿什么。
倒是傅令山,隔了那么远,也一眼看出,来的管家是何人。
“好哇,于家的下人还说你在忙公事,这不好好在家里躲着吗?于松白,我问你,你不肯见我,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心虚?”
“葛衍”往这边看了一眼,声音似乎有些慌乱,只是故作镇定道:“不知舅爷有何吩咐?县令确实在处理公务。”
“你在这儿装哪门子的大爷?”傅令山两步上前,一把扯掉“葛衍”脸上的面巾。
面巾下,是一张惊慌失措又无处躲藏的老脸。
许锦之又同李渭崖对视一眼,觉得火已经烧起来了,若不在此刻添些油,更待何时?
“这不是葛管家吗?傅兄,你刚刚管他叫什么?”许锦之装得一手好无辜。
李渭崖对此早就见怪不怪,站在一旁,沉默地看戏。不过傅令山却天真地以为,许锦之是被自己这个作恶多端的妹夫骗了,故而解释道:“他就是于松白于县令啊,我的妹夫。许宣抚使,难道他一直是扮作管家跟你相处的?那你上当了,上当了呀。”
许锦之佯装生气,官威毕露:“好你个于松白,可知有意欺骗朝廷钦差,等同于藐视皇权,可判你流放或充军。”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自己的面皮被揭了,短暂的慌乱后,他就恢复冷静。
只见他朝许锦之恭恭敬敬作了一揖:“下官于松白,见过许宣抚使。下官确实扮作家中管家,欺骗了许宣抚使,但事出有因。先前,秦宣抚使来河阳,为了早些拿到所谓证据,去圣人面前领赏,他就想蓄意栽赃我。后来,他自己失足掉入河中,听说长安又来了一位新的宣抚使,我害怕新来的,又跟秦宣抚使似的,所以,所以就想着扮作管家,先观察一番。如今,我得知许宣抚使是难得的好官,本来想要说出真相,好好请罪一番,但是——”
“许宣抚使,你可不要听他胡扯!”许锦之还没说话呢,傅令山就忍不住打断于松白,“人家秦宣抚使是个好人,倒是他,对人家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的。”
于松白目光中露出几分诧异,大约是觉得,就算自己跟大舅子间有纷争,他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帮着外人,而不帮着自己吧。
许锦之知道于松白能扯,也看得出,傅令山有点聪明但不多,所以,他不打算给于松白任何拉拢亲舅子的机会,还打算将这台戏,直接推向高潮——
“傅兄,你不是来见你阿妹的么?”许锦之提醒了傅令山一句。
傅令山如梦初醒般一拍脑门:“对了,被这人红口白牙一顿胡说,闹得我都忘记正事了。”
于松白脸上再次露出紧张的情绪,看向许锦之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怨恨。
一直没说话的李渭崖,这时突然开口,并且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昨晚做梦,梦到令妹说,她不在自己房中,而是被于县令锁在了最后头一个什么姨娘的院子里。”
于松白原本只是紧张,这会儿嘴唇微张,整个人显得无所适从了。
傅令山也来不及细想,向李渭崖拱手道:“多谢这位兄台。”
随后,在他的一声号令下,傅家的一群家丁和护卫都跟随他,涌进了后院儿。许锦之不动声色向李渭崖竖了下大拇指,也紧随人群而去。
“你们,这,等等,后宅都是女眷,你们岂可——”于松白已经语无伦次。
李渭崖心中痛快,无比好笑地欣赏了一番于松白吃瘪的神情后,也跨步追着人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