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屠龙(十三)

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后宅,四周的树影如鬼魅般摇曳。

一个身影悄然无声地掠过高墙,落地时轻如鸿毛,不惊动一草一木。

李渭崖身着夜行衣,整个人融入夜色。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耳朵捕捉着四周的细微动静。每一步都如猫般轻盈,脚尖点地,瞬息间便穿过了几道回廊,只留下檐下灯笼内的烛火,随风势跳跃不定。

于家守卫森严,每处院子都有四名护卫轮流守夜。李渭崖趁他们巡夜或交接之际,撬开门窗,查探屋内情况。

后院儿是女眷们活动的地方,李渭崖每每看到娘子们碧玉娇娆的睡姿时,心中就将许锦之骂了千万遍。

这都是分派的什么活儿?不是去偷人家孩子,就是偷窥人家小妾的。想他李渭崖也是正人君子一个,这两日却将所有缺德事干了一个遍。

问题是,他缺德事都干完了,结果还是没找到他所描述的那个人。

就在他准备转向另一处时,他的目光被一间偏僻的小屋吸引住了。那间小屋位于后宅的最深处,四周被高大的树木遮掩,几乎与世隔绝。更奇怪的是,房门紧闭,门上竟然挂着一把沉重的铁锁。

李渭崖的直觉告诉他,这间房间绝不寻常。

他悄然靠近房门,耳朵贴在门板上,静静地倾听。房内传来微弱的声响,仿佛是有人在低声呻吟。李渭崖眉头一皱,心中警觉更甚。

他伸手摸索铁锁,正要撬锁,庭院传出一声猫叫,吵醒里屋正熟睡的某位姨娘,姨娘发起火来,小丫鬟连连认错,随后跑出门,准备抓野猫。

李渭崖迅速飞上屋顶,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前院儿,许锦之一直未睡,在等他。

李渭崖将夜行衣脱下,喝了碗凉茶,将刚刚的所见所闻,一并告诉许锦之。

“我怕暴露自己,所以赶紧回来了,但也不算一无所获,那间屋子绝对有问题。”

“后宅最深处......那里是谁在住?”许锦之问。

李渭崖想了想,“一位姨娘,听声音的话,像是聂姨娘。她被野猫吵醒了,朝自己的丫鬟发了好大一通火。”

“这就有意思了。”许锦之弯了弯唇角,目光中透出一股意味深长。

“有意思在哪里?你要找的人究竟是谁?那个女鬼吗?”李渭崖追问。

“是被女鬼控制住的一个可怜女人。”许锦之答道,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什么,“咱们葛管家明日就要回来了吧?”

“怎么,你想那糟老头儿?”李渭崖斜睨着他。

“当然。”许锦之神秘一笑,随后道:“你帮我再做一件事。”

李渭崖摆手道:“缺德事,我不干了。你们中原人不都讲究要积福德吗?我缺德事干多了,福德损耗了,说不定就完不成心愿了。”

“放心,到时候,我将我的福德借你一点儿。再者,这件事不缺德。”许锦之贴近他耳朵,嘱咐道。

李渭崖越听越生疑,“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干的。”

“想织一张网,网住于松白,再给咱们添派点儿人手。”许锦之低声道。

“于松白不是在县衙吗?千牛卫不是圣人身边的亲卫吗?这点事肯定做得好,你放心。还有你说的那个,想让傅家、于家争斗起来,咱们等着看戏。看什么戏啊?于松白不是傅家女婿吗?你这个办法......”李渭崖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电光石火间,他猜到了什么。

“你怀疑傅娘子,被软禁起来了?怪不得,她不肯见咱们。傅娘子一直不露面,不光我们起疑,傅家也一定起疑。这时,我买通几个下人,令他们传播出去,说傅家小郎君被于松白带走的消息,傅家人一定会找上门来,到时候,于松白一定有嘴说不清。”李渭崖恍然大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糟老头子的惨样儿,他唇角的笑意渐渐加深。

傻笑了会儿,李渭崖的思绪终于转回了一开始的问题:“所以,那个女鬼是傅娘子?她听说我们来了,所以向我们求救?但她都能跑出来飞来飞去、装神弄鬼了,为何还要受这种窝囊气?再说了,堂堂正正跑出来,求你主持公道,或是找傅家人撑腰不好吗?而且,她为什么要把前一位夫人生的孩子从树根底下挖出来?怎么想,怎么不合乎情理。”

眼见李渭崖越想越歪,许锦之忍不住打断:“你有些聪明,但不多。”

“被关着的,确实是傅娘子,而坐镇后宅的,应该是于松白前一位夫人。那位夫人同于松白是表兄妹,少年夫妻,年岁相差不大,这才被聂姨娘说成是半老徐娘。夫人不见我们,是怕被我们发现这个秘密。只是,为何聂姨娘要过来同我说这些,是出于某种利益考量,还是同情傅娘子,我暂时不知。”

“出现在我们院子中的女鬼,应当是于夫人假扮的。否则,悄无声息在院子里装绳索,又悄无声息将绳索撤走,不让我们发现,又不让于家任何一个下人发现,这怎么可能?唯一的可能便是,此人掌管后宅,有人在帮她,她要做的,不过是瞒住我们而已。至于,她为什么要装神弄鬼,还把自己的孩子翻出来,我也暂时不知。”

“此外,葛管家并没有出门访友,而是参加傅高山葬礼去了。葛管家,真实身份便是于松白。而我们以为的于松白,其实是东方县尉。我们以为的东方县尉,才是于家的老管家葛衍。”说到这里,许锦之便将已知的所有线索都摊开了,以证实自己的推测。

“今日在县衙,我同葛衍单独谈话,他顶不住压力,已经认了。”许锦之冷笑一声,又道:“于松白够狡猾,自己整日待在我们身边,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还找了两个替死鬼,横竖我查到线索也好,查不到也罢,他都能及时应对。最差,也能脱产逃走。”

“这老东西......”李渭崖忍不住张口就骂,“明日一早,我就去替你办妥这件事。”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模糊的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瞬间安静下来。

李渭崖走到门边,一下拉开门。

夜风裹着丝丝凉意扑面而来,庭院里一片寂静。月光洒在地上,映出几株摇曳的树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李渭崖环顾四周,但庭院内空无一人,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他们的错觉。

“大约是风吧。”他关上门道。

虽然没有看到人影,但二人到底没再说话,而是熄了灯,各自安息了。

许锦之心中有隐隐的不安,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次日一早,下人端了早饭进院子,“葛管家”也跟了进来。

他一夜未归,居然换了一身极干净的衣裳,略靠近,便能闻见衣裳上的皂角气味。

故而,许锦之断定,要么,他是从后门悄悄回来的,要么,他是从别处回来的。如果是后者,那于松白在河阳还有私宅,这处私宅内会不会藏有他贪污的更多证据呢?

“老朽昨日不在,不知家中奴仆可有怠慢各位?”“葛衍”躬身问道。

“葛管家极会调教下人的,于家的下人各司其职,各个用心,怎么会怠慢呢?”许锦之皮笑肉不笑。

“那便好。”“葛衍”点点头。

下人低头弯腰,将早餐分别送入许锦之等人的房中。许锦之注意到,早餐中除了馎饦和蒸饼,还多了一道槐叶冷淘。不知是否是许锦之的错觉,当端着食盘的下人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再次闻到熟悉的浓郁甜香。

他愣了一下,顿时想起什么,眼睛微微眯起。

下人送完早饭,与“葛衍”低声汇报了一声什么,“葛衍”开口就问:“一大早的,怎么少了两位护卫?”

“昨日看到有神医在路边施药,有富户派家丁过来抢人,为了能让河阳百姓都看上病、吃上药,我就将两名护卫留在那里,保护神医了。”许锦之答道。

李渭崖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人胡说八道的能力,也是一流。

偏偏,他这么张冠李戴的,谎话根本叫人识别不出,哪怕对方是于松白也不行。

“葛衍”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错愕之下点点头,只道了一句:“护卫们辛苦了,只是外头刁民多,为了保护他们而累着自己,总归是不划算的。”

李渭崖忍不住了,出言怼道:“保护他们不累,跟已经烂透了的人心打交道才累。”

许锦之拦下他,李渭崖一肚子的话,才倒出去个头,此刻也只能硬憋回去。

“葛衍”目光阴沉地看了李渭崖一眼,什么都没说,只弓身作揖,带下人们退出院子。

回到房内,李渭崖有些懊恼道:“刚刚我又冲动了。”

“无妨,你骂得很好。”许锦之咬一口蒸饼,慢吞吞地说道:“我也想骂,只是,我的身份得保持儒雅。”

李渭崖一愣,内心的懊恼转为单纯的恼火,本以为他拦下自己,是因为他更冷静,没想到,是为了保持身份。不知不觉间,又被他当靶子使了一次。

气急之下,他拿起筷子,将碗中的冷面挑起,就要往嘴里送——

“别吃!”许锦之拦道。

“你又拦我?”李渭崖语气不善,分明藏着情绪。

“冷面里头有毒。”许锦之压低了声音道。

李渭崖瞪圆了眼睛,直接丢了筷子。

“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他们下了?”李渭崖没好气地问。

许锦之便将昨日和甄祝他们从县衙回来,路遇卫神医的事,讲给李渭崖听。

“我的嗅觉一直敏锐,于家端给我们的槐叶冷淘,里头应掺有大量使君子。这是一种驱虫的药材,少用无妨,若是用得多了,对眼睛损伤较大。”

李渭崖听了,忍不住又骂道:“这老东西,心怎么黑成这样。”

顿了顿,李渭崖突然想到什么:“你说,我们没有发现庭院里吊着的绳子,除了夜色够黑、绳子上抹了墨汁外,会不会还有这一层原因?”

“女鬼刚出现那一夜,我们吃了冷面。这两天,她没再出现,可能是我们没怎么再吃冷面,也可能是我们有所警觉、发现部分端倪的缘故。总之,你我现在不曾出现明显症状,大概是使君子这种药材,只有长期吃,和当天大量吃,才会产生效果。”许锦之仔细推敲道,他的语速渐慢,眼神中闪过一丝灵光,也意识到了什么新的东西,“所以,秦君阮是吃了槐叶冷淘后,才失足掉入河中的吗?如果是这样,那秦君阮的死,就不是意外,而是彻头彻尾的谋杀。”

“可是怎么证明?秦君阮都死那么久了,证据早没了。”李渭崖思及此,急道。

“证据没了,人总还活着。”许锦之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他。

李渭崖很快反应过来,但还是觉得不妥,“就算我能把下毒的人揪出来,那又如何?要么对方对于松白忠心耿耿,咬死没人指使,单纯是他看我们不顺眼。要么,对方供出于松白,我们现在就跟于松白鱼死网破吗?”

李渭崖的话,再次提醒了许锦之,为何圣人承诺他,办完这个案子后,回去长安,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大理寺卿。

许多人都觉得京官难当,是因为天子脚下,权贵多,各类关系又错综复杂,彼此相互制衡。一个不小心,打破某种巧妙的平衡,就会陷进漩涡,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但其实,正因为各方势力能相互制衡,普通百姓,乃至低阶官员,才更能寻到庇护。就算是犯了错,也总有人因为想要拉拢你,或是利用你身上发生的事,来打击对手,故而选择帮你解决麻烦。

小地方情况则完全不同,当地官员与当地富户沆瀣一气,算是一言堂。故而,若是这个官员身上真的犯了大事,被圣人指了钦差去查,官员为了保住官职,一定想方设法贿赂钦差。若是贿赂不了,大胆些的,便会让钦差有来无回。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偏偏证据被毁,没人能空口白牙凭着想象,就给在朝官员定罪。

所以,钦差的差事,难于许锦之往常在长安办过的每一桩案子。难度大、风险高。若是办成了,便能证实他许锦之的能耐,确实超出旁人许多,年纪轻轻,大理寺卿的位置也不是做不得。若非如此,旁人总有闲话。

而圣人,是最不爱听闲话的。

“喂,你在想什么?”李渭崖晃了晃手。

许锦之瞬间回过神来,“倒也不必这样极端,你把那件事做完后,或许,会有转机。”

既然于松白和当地富户沆瀣一气,那许锦之就让他们的团伙瓦解好了。

“行,我马上就去。”李渭崖将块蒸饼拿在手里,就要出门。

“诶——”许锦之喊住他。

“还有事?”李渭崖停住脚步。

“又快十五了,你的药......”许锦之对上李渭崖明亮坦荡的眼神,忽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不要担心我,卫太医得知我要出远门,帮我将药制成了一剂丸子,带在身上吃很方便,在寨子里时,也不曾丢呢。”李渭崖说。

“哦,他如今倒是处处为你着想,这是好事。”许锦之回道。

原本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本是关切之意,但俩人皆听出莫名的醋意。

许锦之面色不自然地补充道:“早上就端来冷面,他们这是急了,你别杵在这儿了,抓紧去吧。”

李渭崖脚下生烟,还不忘回怼一句:“要不是你喊我,我早去了。”

说完,他的身影消失在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