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锦之与葛衍四目相对,许锦之没再说话。
葛衍有些坐不住,起身道:“许少卿,若没别的问题,老朽净手去了。”
“恰巧,本官茶水喝多了,也要净手,一道去吧。”许锦之起身。
葛衍皱眉,却没有合适的理由摆脱对方,只得弓身请许锦之走在前面。
出了门,许锦之见东方明在千牛卫的看守下,坐在廊间,犹如坐牢般不自在。
他见葛衍出来,几次想同他说些什么,碍于大家在场,又几次将话咽了回去。葛衍看了东方明一眼,只是叹气摆手,往茅房方向而去。
许锦之跟在葛衍后头,与他同进同出。
葛衍觉得变扭,忍不住开口:“许少卿不必跟看贼似地看着我,我就在这里,不会突然跑出去给县令报信的。”
许锦之倒也不装,耸耸肩道:“那可说不好。”
葛衍气得拂袖而去。
许锦之正打算和东方明聊聊,却听衙差前来禀报:“外头有人求见许少卿,说有要事相告。”
许锦之抬了抬眉毛,心下好奇,谁会在这时来县衙找自己?
走到门前一看,竟是那日在酒楼门外欲偷自己马屁的小贼。
小贼獐头鼠目的,缩着脖子,搓着手,看见许锦之,表情既兴奋又害怕,“许,许少卿,我有事要禀报。”
“你说。”许锦之冷声道。
“许,许少卿,能不能借一步说话?”小贼故作为难地看了看衙卫。
许锦之蹙眉,想了下,冲衙卫说道:“放他进来吧。”
两名衙卫对视一眼,有些犹豫,但似乎是想到李渭崖的拳头,最终还是将人放了进来。
许锦之带他进了间空屋,房门半敞,既能观测到外面有无人监视,又能确保自己的安全。
“现在可以说了吧。”许锦之道。
小贼跑出屋门,看了一大圈,这才回屋,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递到许锦之面前,“少卿请看。”
这枚铜钱制型规整,颜色发亮,正是高宗时期铸造的乾封泉宝。
但是乾封泉宝当时只铸行七个月,铸额较少,民间已经很少流通了,大部分剩余的,大概在国库中。
国库?许锦之想到这里,眼前一亮——
“这钱是哪里来的?”
“偷,偷来的。”小贼眼神飘忽不定,声音渐弱。
“偷来的钱,还敢拿到我面前叫我看?你这贼胆子也太大了吧。”许锦之看了他一眼。
小贼慌张地直摇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少卿,这钱是我在粮市附近,顺的一个妇人身上的。我们这里都用乾元重宝,不用这个钱的。所以,我觉得那个妇人有问题,就赶着来告诉少卿了。”
“妇人长什么样子,可曾看清?”许锦之问。
“身形臃肿,一看就过得挺滋润的,嘴边有颗大痣,身上一股子油腥味。可能是哪户有钱人家的厨房采买。”小贼答道。
听这描述,挺像于家管厨房的陈婆子。
见许锦之不说话,小贼忙着表忠心道:“少卿,我虽偷东西,但以前,我不这样的,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家里还有老的小的好几张嘴等着吃饭呢。反正,不被抓住,我就赚。被抓了,大不了就是一顿打。没被打死,还是我赚。那天看到少卿的马,我想顺手牵走,换点米粮,被少卿发现,我以为少不了又是一顿打,但少卿饶了我。我后来问过好多人,才知道少卿的身份,也知道了少卿在河阳救助百姓的事情。我当时就想着,如果能有机会报答少卿就好了,结果,机会这不是就来了嘛。”
“你确实帮了一个不小的忙。”许锦之勾唇道。
“是吧?嘿嘿,那——”小贼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少卿可以给我一些赏钱么?或者,不要钱,吃的也可以。”
许锦之唇角的笑意渐深,“你等着。”
他出门,令人将于松白、东方明吃剩的糕点、水果都拿油纸包了,给小贼带走。怕小贼一家子吃这些吃不饱,许锦之还多给了他一贯钱。
小贼忙感恩戴德,跪在地上给许锦之结结实实磕了好几个响头。
随后,许锦之命两名千牛卫留下,跟在东方明和葛衍身边,一步不得离开,自己则和另外俩人回于家。
他们骑马前行,路遇一场纷争。
原因是路边的施药棚内,一老者正在对难民进行救治。突然,来了两个家丁,要将老者强行拖走。
许锦之和甄祝他们立刻跳下马,呵斥家丁:“大庭广众之下,干什么呢!”
家丁乍一被吼,松开老者,回头看见许锦之三人,见他们穿衣打扮,不像普通人,但又面孔陌生,从没见过,还是大着胆子回道:“少多管闲事。”
甄祝怒得拔剑,许锦之拦住他,开口道:“这位郎中正在给人看病,你们就算急,也得排队,怎好如此粗鲁,将人强行拉走?”
“去你的,还没听过河阳范记的老板,看病要排队的呢。”家丁见许锦之以礼相待,以为对方不过是个外地来的生意人,语气更加蛮横。
许锦之面上仍带三分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他拦甄祝的手垂下,甄祝跟于郄立刻会意,身形一闪,大家还没看清二人的出招,几名家丁便无一例外地痛呼一声,失去了战斗力,倒在地上呻吟不止。
众人纷纷叫好。
甄祝憋屈了这么久,终于酣畅淋漓地打斗了一场。
家丁们吃瘪,也认清自己绝非眼前之人的对手,于是踉踉跄跄爬起来,捂着胸口,留下几句狠话,就走了。
老者将被揉皱的衣裳捋平,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坐了回去,为难民搭脉、施药。
老者面前看的病人,烂了半张脸,身上似乎也流着脓,又疼又痒的。其他病人像躲瘟疫似地,都离得远远的,只有老者毫不避讳,神色如常。
“我给你的药,是配好的,一日两次,早晚各一次煎服。喝完的药渣,也别扔,和使君子混在一起,挂在窗边、榻下,能驱虫。不过,使君子切勿一次放太多,伤眼睛。”老者交代完,从一旁的布袋里,掏出早已备好的药包,并一副散发奇异甜香的药材。
这股子甜香,很像某种水果的香气,许锦之觉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多谢卫神医,多谢卫神医。”病人激动地连连道谢。
“下一个。”老者不理会面前病人的恭维,眼中只有排队的病人。
“倒是个能定住神的。”甄祝看了会儿,评道。
“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许锦之说道,转身去牵马。
回到于家,天色已经不早。
下人将晚饭送进来时,许锦之拦下了名年轻丫鬟,假意问她要些散钱。丫鬟十分警惕,说是家里什么都有,许锦之他们想吃什么、用什么,直接吩咐下去便是,并无要钱的地方。
“姑娘有所不知,一路上,散钱都用完了。我在河阳的差事也快办完了,改明儿回了于县令,就要启程回去了。路上总要用到钱,看姑娘面善,故而找姑娘讨些。”许锦之见丫鬟还是有些迟疑,从怀中拿出一块银铤给她,“不会让姑娘吃亏的。”
丫鬟本就年轻好说话,再加上许锦之一俊俏郎君对自己软语相求,更不提那块明晃晃的银铤彻底晃花了自个儿的眼。
于是,丫鬟就这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她从自己房中拿了一串铜钱回来,许锦之只看了一眼,就知这些钱,全是乾封泉宝。
他不动声色地将钱收起,又温言软语地对丫鬟好一阵道谢,小丫鬟的脸都不自觉红了大片。
这一幕刚巧被从外头回来的李渭崖看到,丫鬟走后,李渭崖“啧啧”了两声,后道:“你将我打发去做这样的险事,你自个儿跑回宅子里,和俏丫鬟眉来眼去?你未免太不厚道了。”
许锦之听出他的阴阳怪气,无奈将收起的铜钱又拿出来,“为了要些铜钱,我可是连色相都出卖了。若论风险,我可比你牺牲得多。”
李渭崖眉头都快皱出花了,大约是,他从未见过比许锦之还自恋的人。
他将铜钱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疑惑地望向许锦之:“你缺钱缺到如此地步?为什么不同我说?”
许锦之不指望他一个于阗人能识得乾封泉宝,此事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干脆就撇开话头:“说说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果然,李渭崖的脑子只能在同一时间,思考一件事情。思绪一旦被打断,就不再纠结之前的问题。
“我把傅家的小郎君绑了,送去了先前我们去过的酒楼,交给伙计们代为照顾了。”
“酒楼?那几个伙计肯收?”许锦之狐疑。
毕竟,一个小县城,有钱的大户就那么些。一个小孩儿,穿着华贵,必定是大户家中的。当地的百姓,敢得罪富户?
“肯定收啊,我给了钱和吃的。”李渭崖理所当然地答道,顿了顿,他才领悟许锦之的意思,“你不知道,他们的吃食也见底了,我不去,他们就快饿死了。在活着和得罪人之间,肯定选活着。再说了,你现在的名声传遍整个河阳县,大家都把你当救世主呢,都乐意帮你,不管什么忙。”
“那就好。”许锦之这才彻底放心。
“现在还需要我做什么吗?”李渭崖抱剑,挺胸问。
“还真有一件。”许锦之神秘地朝他招招手,压低声音道:“你替我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