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做什么?”李渭崖问许锦之。
“回屋吃早饭,吃完早饭,我们去县衙。”许锦之看了看日头,“既然于县令躲着不见我们,那我们就去见他。”
吃过了早饭,许锦之还是命随风与阿虎留下来看院子,其余人都跟随自己出门。
于家内,同于家外,仿佛两重世界。
一重如登春台,一重如落地狱。
每每看到,大家都忍不住将于松白大骂一顿。
路走了一半,大家遇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
灵柩由一辆豪华的青铜车载着。队伍的最前方,是一排身穿锦衣的仆人,手持灵幡和彩旗,后面则紧随着一群身穿素衣的孝子贤孙,他们头戴白布,腰缠麻绳,双眼红肿,步伐沉重。
孝子们手持香烛,不时向天空撒出纸钱,纸钱在风中旋转飘落,把整条街道都染白了。
李渭崖上前询问后,大家才知这是当地首富傅高山的送葬队伍。
“这不就是于县令的老丈人吗?怎么突然就死啦?”
“我说呢,这种时候,除了这种有钱人,谁家死了人,能搞出这么大阵仗。”
大家正在议论着,许锦之眉头蹙起,突然,他的眼睛微微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显得轻松了许多。
“原来是这样。”许锦之喃喃道。
“你一个人嘟囔什么呢?”李渭崖问。
“可是为什么呢?”许锦之仿佛没听见他的话。
“喂,喂——”李渭崖抬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
许锦之这才回过神来,“送葬队伍快过去了吧,那我们走吧。”
大家都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跟上了。
到了县衙,护卫见是许锦之一行人,忙侧身让道,态度恭敬得不可思议。
李渭崖俯在许锦之耳边,讨夸道:“送尸骨过来时,这些看门的要拦,被我出手教训了一顿,现在可老实了。”
许锦之像拍拍小狗的头一样,拍拍他,回答仅三个字:“干得好。”
李渭崖浑身酥麻,只觉得这种感觉,陌生,却令人莫名眷恋。待他回过神来时,又感觉羞恼。
但许锦之早就抽离出状况外了,无疑,这令李渭崖更加生气——明明是他动手的,但察觉到此刻特别的,好像只有自己。
待得他们进去时,看到于松白和东方明正坐在堂后院中下棋,一旁的婢女将洗净的葡萄,一颗颗喂进他们嘴里。
“于县令与东方县尉好雅致。”许锦之鼓了下掌。
于松白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立马紧张地起身,将葡萄吐出,拱手赔笑道:“许少卿怎么来了?”
东方明看向跟过来的护卫,低声喝道:“许少卿来了,都不晓得通报一声吗?显得我们多不懂礼数。”
护卫低头,任东方明骂,却不辩什么。
“我能与东方县尉单独聊聊吗?”许锦之望向东方明,目光中晦暗不明。
东方明面露诧异,却反应很快地让身:“自然可以,许少卿这边请。”
“等我一下。”许锦之语态随意道。
他转身走到李渭崖身旁,贴近他耳边,“你去帮我做一件事。”
许锦之交代的声音极低,李渭崖惊诧之下的声音却极大,“什么?”
俩人对视一眼,许锦之微微挑眉,嘴角上扬,给了他一个坚定而自信的目光用作回应。
下一刻,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们链接在了一处。
李渭崖隐隐察觉出许锦之要做什么,他觉得这样过于荒唐,也过于冒险,可是看许锦之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似乎有很大把握。
“我去一趟便是。”李渭崖转身,要出县衙。
“李司狱这是要去哪里?”东方明颇有些不安地问。
“我想吃芙蓉楼的糕点了,让他去帮我买点儿。”许锦之一顿胡说,随后和东方明互相谦让着,进了屋子。
门关上,许锦之目光落向窗外好一会儿,才悠悠转过头来。
“不知许少卿要同老朽聊些什么。”东方明开口道。
“河阳县这么缺人吗?”许锦之冷不丁发问。
“什么?”东方明不解其意。
“我的意思是,河阳县没人了吗?你一把年纪了,居然还在县尉的位置上。”许锦之语气幽幽道。
东方明肉眼可见的紧张,他不断抿着干裂的嘴唇,面上却强装镇定。
“河阳县年年灾患,故而......”
“其实我觉得于县令比你更适合当县尉呢,你看他身形健壮的......该不是天天练武吧?”许锦之打断他的话,又道。
东方明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他急忙用袖子擦去。眼睛不自觉四处游移,声音有些发抖:“许少卿,我们县令他......”
“你提到于县令时,态度过于恭敬,你虽为他的下属,却掌一县治安捕盗之事,不该如此。况且,咱们第一次见时,我瞧着于县令说话,都得瞧着你的眼色,生怕自己说错什么一般。他如此敬你,你为何要自贬身价呢?”许锦之再次打断他,笑得温雅。
“我哪有......”东方明已是坐不住了,强颜欢笑道:“于县令虚怀若谷,但我不能不分尊卑。”
“尊卑?大唐可不兴这套。大家同在朝中为官,今日你在上,我在下,保不**日我就高你一级。我说的对吧?葛管家。”许锦之微微一笑。
东方明吓得站起,又没站稳,一个踉跄,差些摔倒。
许锦之虚扶他一把,“葛管家慢些。”
东方明听着许锦之一口一个“葛管家”,耳根子发烫。
有时候,没能在第一时间给予否认,那就等同于默认。
东方明张嘴几次,似乎想要辩驳什么,在许锦之迫人的气场前,那些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手指紧握成拳,然后慢慢松开,再度睁眼时,呼吸已经平稳下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东方明声音沉沉。
许锦之笑道:“刚刚说了,你对口中的于县令过于恭敬,但于县令分明就在眼前,却要看你的眼色行事,这未免不符合情理;其次,住在于家时,葛管家给我们拿卷宗,他对案宗熟稔于心,还颇有见解,虽说都是些歪理,但绝非是一名管家该有的见地。我见他年纪虽大,手腕力气却不小,能自个儿搬来一筐卷宗,该是时常悬腕练字所致。而卷宗上的字,恰巧是最需腕力的‘颜体’;最后,于县令身形魁梧,大脑空空。家中的葛管家,办事得力,却诸多算计。而你,得体稳重,但面临一些重要决策时,却不敢做主。”
“我怎么看,怎么别扭,起初未曾多想,但在路上,我们碰见了河阳首富傅高山的送葬队伍。傅高山乃于县令的老丈人,于县令不去傅家吊唁,却躲在县衙里吃葡萄、下棋。倒是葛管家,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这几件事连起来一想,我的脑子里就有了一个猜想。”许锦之盯着他,唇角的笑意渐深,“我并无十足的把握,只是你的反应,给了我最终答案。”
葛衍见此事已是辩无可辩,抿了抿唇,懊恼之后,便是状似心死地叹了口气,“许少卿心细于发,老朽无话可说。冒充朝廷官员,当徒一年半。但请许少卿放老朽回家,待安顿好家中事宜后,再回来领罚。”
许锦之只望着他笑,并不言语。
葛衍心中发毛,语气有些急躁:“法外也有人情,难道许少卿连这点小事也不允准吗?”
许锦之这才幽幽开口:“你无妻无儿,家中有何事需要安顿?如果你指的是于家,于县令替你管得不错,你不必操心。”
葛衍噎住,一时无言。
许锦之却并不放过他:“我看,你不是急着回去安顿,而是急着出去给于县令通风报信吧?”
葛衍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许锦之压低声音道:“值得吗?为了这样一个主子?”
“什么?”葛衍没反应过来。
“你有想过于县令为何要玩这出把戏吗?”许锦之语气讽刺道,“把戏被识破,你冒充朝廷官员,你顶罪。把戏没被识破,东方县尉顶罪。他呢,冒充管家,天天跟在我们身边,监视我们。若有不对,他可以立刻逃走。”
“我是自愿的。”葛衍神情复杂,“我家里穷,打小就被买走,给郎君做书童。郎君家道中落,家产尽数变卖,只剩下我一直跟着他。后来,郎君中了进士,成了县令,我就来给他当管家。表面上,我们是主仆,但其实,我是他最信任的人。”
“于县令中进士时,也年纪不小了吧,你更是老了,难为你跟着他跋山涉水来赴任。”许锦之忽然道。
“你懂什么?”葛衍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后又目光深邃,仿佛沉入很久前的回忆里,“我从小就没有家,给县令做书童、做管家的这些年里,我才有了一个家。县令教我读书识字,哪怕在困苦中时,有一口饼吃,也分我一半。这样的情谊,别说顶罪,就是要我给他换命,我也甘愿。”
“于你来说,于县令是个好人,这份情谊也确实动人。但是对于河阳县饿死的百姓来说,他是个该被千刀万剐的贪官,你的这份情谊,是助纣为虐。”许锦之语气加重道。
“那又如何?”葛衍脖子微微前倾,眼神中满是对抗的意味。
“你少时受过苦,这才卖身为奴。如今,河阳县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他们的孩子,将重复你的宿命。你是怎么忍心的?”许锦之皱眉道。
葛衍闻言,愣了一下,原本挺直的脖子瞬间松弛下来,他叹了一口气,语气低沉道:“我又不认识那些百姓,看不见外头的惨象,心中自然不烦。再者,县令他这样做,总归有这样做的道理吧。”
“有个屁的道理!”许锦之难得骂了一句粗鲁的话,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后,他又迅速冷静下来,“忠义孝悌,忠排在第一位是没错,但你这是愚忠,你会害死他。”
不知许锦之的哪句话刺激到了他,葛衍瞬间又恢复成战斗的老公鸡样,硬着脖子道:“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圣人错了,你会指出来吗?你若不指出,还遵从他的命令照做,那你就不是愚忠了吗?”
葛衍似乎以为自己也能刺激到许锦之,但许锦之仿佛没听见这句话般,还转换了话题:“你对前头的夫人、现在的夫人,都各自有什么看法?”
葛衍没想到他问出这样的问题,又是一愣。
“我一个下人,哪里能对夫人有看法。”葛衍回得干瘪。
“你觉得前头的夫人好,还是现在的夫人好?”许锦之又问。
葛衍深深地看了他几眼,眼神阴沉,警惕地问:“你追问这些,到底什么目的?”
“只是单纯地和你聊聊女人。”许锦之笑得人畜无害。
葛衍眼中冒火,偏偏又不能将对方如何,他语气生硬地回道:“我说了,我对两位夫人都没有看法。”
“前一位夫人与县令乃结发夫妻,相互扶持走过人生大半路,情谊深厚。只是,这位夫人年老色衰,连自己的孩子也看不住。县令遇见更年轻貌美、更能为自己带来利益好处,又更适合生养的傅娘子,可不就请糟糠之妻下堂了吗?”许锦之自顾自说道。
葛衍忍无可忍,“我们县令不是那样的人!你不要信口雌黄!”
“哦?难道娶傅娘子过门,是傅高山拿刀逼他的?”许锦之故作好奇地问。
葛衍眉头微微皱起,似有千言万语卡在喉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许锦之内心“咯噔”一下,看葛衍的神情,莫非此事还有隐情?
“总之,我们县令没有对不住前头那位。”葛衍说道。
眼见葛衍口口声声说于松白没有辜负原配,并且言谈之间,似乎不愿多提及傅娘子,再联系先前聂姨娘意有所指、古里古怪的话,许锦之觉得,他离某种真相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