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屠龙(八)

雨势凶猛,仿佛要将天空撕裂。

许锦之、李渭崖即便是坐着马车赶回于家,也仍旧弄湿了衣裳。

虽然下午那会儿,李渭崖跟于家的管家、下人发生了大的冲突,但到底他们是贵客,下人们也不敢怠慢,热水、匆匆出门买回来的吃食,还是准时准点地送到他们的院子内。

洗完热水澡,用过晚饭,二人关灯歇下。

李渭崖的鼾声很快传来,但许锦之却是一点也睡不着。

到了半夜,许锦之再次听到女子唱曲儿的声音。

“见钱满面喜,无镪从头喝。常逢饿夜叉,百姓不可活。”

李渭崖的鼾声骤停,黑夜中,他睁开眼睛,与许锦之两两相望。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女子哼唱曲子的声音,由远及近,湿漉漉的阴暗气息,仿佛黏在了窗上似地,就要涌进内室。

李渭崖悄无声息地起身,缓缓走到声音出现的窗前,“哗”一下推开窗户。

可窗外什么也没有。

“真是见了鬼。”李渭崖暗骂一声,随即飞出窗外,却不小心碰掉了窗台上的几片槐叶。

这个细节,被随后而来的许锦之发觉了。

他举着灯,捡起地上的叶子,再看向院中的老槐树,不禁皱眉。

“你看看这个。”许锦之将槐叶递到李渭崖面前。

李渭崖抬头看向槐树,“这女鬼从树上来的?”

俩人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的心意,于是不约而同地往槐树下走去。

暴雨虽止,湿气未散,空气里满是沉闷的气息。二人呼吸不畅,走路便越来越急,突然觉得脚下多了什么东西,差些踩到。

许锦之蹲下身,将灯火往地上照,发现槐树的树根居然露出来一块。

虽然雨后的土地,都是湿润松动的,但露出树根那块的泥土,松动得格外明显,分明就是有人动过土。

二人再对视一眼,李渭崖折了根树枝,开始刨起土来。

刨了没多久,一根白骨就慢慢露了出来。再往下刨,一具白骨整个便暴露出来。

“那女鬼是想让我们发现这个。”许锦之盯着地上的白骨,幽幽说道。

“怪不得这槐树长得这样好,原来树底下埋着死人呐。”李渭崖说着,突然想到什么,退后几步,面露恶心,“我们吃的槐叶冷面,不会就是摘的这间院子的吧?”

许锦之将灯光对着他的脸,端看几眼,唇角弯了弯,随口道:“你们习武之人也真是有趣,分明一身阳刚之气,多少刀枪剑眼的都不怕。偏偏你怕死人,甄祝怕鬼。”

李渭崖看许锦之一脸认真地拿树枝拨弄白骨,忙离远了些,“你们读书人也是奇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怎么就专跟死人过不去。”

许锦之没理会他,而是举灯开始验尸,“白骨长三尺多,分明还是一个孩子。从颅骨和骨盆的形状看,应该是个男孩儿。具体死亡时间不好判断,只知道大约死了得有三年以上。死亡原因......骨头上没有任何外力击打的痕迹,也没有发黑的迹象,他不是被打死的,也不是中毒死的。”

“那是怎么死的?生病死的?”听到这话,李渭崖有些好奇。

“或许吧。”许锦之突然想到女鬼哼的曲子,顿了顿,接了一句:“也可能是饿死的。”

“不能吧,这里可是于家,于家的小孩儿能饿死?”李渭崖不认同许锦之的猜测。

“谁告诉你,这是于家的小孩儿?”许锦之看了眼他,“虎毒不食子,于县令的家眷都在后院儿,每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呢。”

“可这——”

“还记得女鬼哼的曲子吗?幽幽怨怨的,说的便是夜叉当政,百姓无活路的景象。所以,这孩子,不是于松白的种。”许锦之吁出一口气,面向李渭崖,压低了声音道:“明日一早,拿着你发现的那丝布条,去找葛管家,让他将于府上下的名册拿来,再将所有的丫鬟、婆子都召集到院子里来,我们必须找到那个女鬼是谁。”

李渭崖点点头。

翌日一早,甄祝他们早起到院子练功,看到槐树下的尸骨,都被吓了一跳。

“这,这——”随风看到这一幕,也吓得直往阿虎身后钻。

阿虎十分嫌弃,却没有躲闪。

许锦之走出房间,将昨儿夜里的情形跟大家大致讲了一遍。

随后,比任何人起得都早的李渭崖,将大门一推,身后跟着葛管家及乌泱泱的一排丫鬟、婆子。

“于家的丫鬟、婆子,一共三十七人,其中二十一人,是在夫人、姨娘们院子里伺候的,别的都是做浣衣、洒扫、给厨房添火加柴这些粗活儿的。”李渭崖说完,又将一份名册交到许锦之手中,“一个不少,都在这里了。”

许锦之的脸色微寒,他瞥了葛衍一眼,讽刺道:“加上家丁、护卫什么的,一个七品县令家中,竟养了上百号下人,真是令本官大开眼界。”

葛衍没说话,只是搓着手,将腰弓得更低些。

许锦之没有再与之废话,只拿出那丝布条,命众人传下去看,看出是谁的衣裳,就赏。

大家互相传递,可传来传去,每个人脸上都是迷茫,只一个似乎是做惯了粗活的老婆子,在看到布条的针脚时,眼神分明有些躲闪。

许锦之看在眼中,却没点破。

等到大家来回看了几圈,由夫人身边的管事婆子出面,称没人见过这布条。按照她们的说法,虽是普通麻布,针脚却是细的,而且干净得连一点烟熏味都没有,只能是夫人、姨娘们身边伺候的丫鬟。但丫鬟们平日里也不穿麻布,所以确实不是她们的。

许锦之又指向槐树下挖出的尸骨,大家纷纷面露恐惧之色,称这间院子许久不曾有人住,尸骨哪里来的,就更不知情了。

“真不知情,还是假不知情?”许锦之一眼扫过去,吩咐随风道:“你让她们都在院子里候着,挨个儿随我进屋问话。”

“贵人,我们还要做事呢,哪能一直在这里站着?”厨房管事的婆子仗着有些资历,加上昨日被拿走所有食物的仇,直接喊开了。

她不断看向葛衍,以为葛衍会帮她说几句话,没想到,葛老头儿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那边你先来吧。”许锦之喊婆子道。

婆子很是无奈,不敢反抗,也极不情愿,就这么扭捏地进了许锦之的房门。

四名千牛卫,在院子里守着,不准丫头、婆子离开院子,也不准她们靠近房间。

随风站在房间门口,把着门,成为第二道防口。

至于李渭崖,则带着阿虎,在于家找了两个护卫,将尸骨用草席卷了,送去县衙,过一过明路。

屋内,由于冰块放得足,凉意重。

婆子习惯了在厨房这么个火烧烟缭的环境,乍一受寒,浑身都哆嗦。

许锦之盘腿坐下,问她:“你在于家干了有几年了?是一直跟着于县令的吗?”

婆子知道许锦之什么意思,忙答道:“老婆子我姓陈,跟着夫人来于家的,夫人嫁进来八年了,我也就在这儿待了八年。”

“看来于县令很看重你家夫人,不然能一上来,就把厨房这种油水多的差事交给你?”许锦之随口道。

没想到,陈婆子听了这话,表情有些不自然起来,想说什么,吞吞吐吐,却没说出口。

“有话就直说。”许锦之斜睨了她一眼。

“县令也不是看重夫人,而是当时家中实在没人能管厨房,我做惯了,是个熟手,所以才被派去干的。”陈婆子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嘟囔道:“要是真的看重夫人,能左一个姨娘右一个姨娘往府里纳吗?还不如原先那位待遇好。”

“原先那位?”许锦之抓住了最重要的话头。

陈婆子自知说错话,但面前这位又是个不好惹的,只能苦着脸回道:“咱们夫人是续弦,县令先前有过一位夫人,听说感情不错。只是河阳县这个地方,大约是被下了诅咒,今年洪灾,明年瘟疫的。五年前,河阳县闹蝗灾,当时饿死不少人,县令将家中粮食拿出来救济百姓,导致自家夫人和孩子饿死。”

许锦之略诧异,诧异的点在于:其一,他出来得匆忙,并未去户部调取于松白的户籍查看,仅仅是在路上听甄祝他们扯了几句,故而,对于于松白的家眷情况,他确实不了解,今日是第一次听说;其二,人人都称于松白是个贪官,偏偏他自己不这么认为,陈婆子说的这番旧事,也似乎佐证了,于松白不光不是贪官,还是个为了百姓能牺牲自己家人的大圣人。

一切都如此矛盾,不能自圆其说。

既不能自圆其说,必有人在扯谎。

收到许锦之狐疑的打量目光后,陈婆子有些慌,忙摆手道:“该说的都说了,贵人,我就是个在厨房忙活的,其余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哇。”

许锦之点点头,心中却在想:如果陈婆子在撒谎,她这么做的缘由是什么?只是为了包庇家主?可这种方法,未免太拙劣。

陈婆子出门后,又接连有其他丫鬟、婆子进来。

许锦之既没再问布条的事情,也没问尸骨的事,只问了她们各自在于家待了多久,以及对于县令、前任夫人及现任夫人的看法。

不过,这些丫鬟、婆子,要么是随新夫人进府的,要么是新被买来,到府里不足一年的,因而对从前的夫人没什么印象。

这些人论起县令,都说家主不常在家,但是在家中时,除了好色贪欢些,别的都好,从不苛待下人。至于新夫人,父亲虽是当地首富,但她性格宽容,没有一点骄纵之气,从她与几位姨娘都相处得不错,就能看出了。

能谈些关于从前夫人话题的,只有在院中,被许锦之留意到的,那个看见布条就眼神躲闪的粗使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