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屠龙(六)

下午,许少卿和李渭崖将各自的随从,留在院中看家,自己则带着四名千牛卫,奔赴秦君阮淹死的河道。

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乌云如同一张巨大的黑幕笼罩在大地上。

河道两边,原本茂盛的农田如今被冲得一片泥泞,庄稼被毁,农作物尽数被淹没或冲走。

地上满是淤泥,散发着腐败的气味。

这片废墟中,无家可归的百姓们坐在临时搭建的茅屋内,面带愁容,衣衫褴褛,目光黯淡。

因许锦之一行人衣裳整洁、气质华贵,引来了众人的围观。

大约是怕像上次似地,几个胆大的难民跑来讨吃的,一大帮难民蜂拥而至。故而,大家尽量减少与百姓们目光接触,只埋头走自己的路。

“根据地图上画的,就在这一片了。”于郄手握地图,对比了一番,这才以确定的语气开口。

许锦之看了一眼河面,向前走了一段,又走回来,皱眉道:“卷宗上写,秦君阮夜里独自一人,来视察河道,结果被卷入暗流区域,没能逃脱。你们看,这片水域的水流非常复杂,前方有大的弯曲处,容易形成漩涡和急流。秦君阮为什么要夜晚独自一人来这么危险的地方视察呢?”

“大概是发现了什么,白天于县令的人盯着,不方便吧。”李渭崖接道。

“这确实是最合理的解释。”许锦之目光盯着水坝,幽幽道:“水坝年久失修,一眼便能看出,大约不是这个。”

蓦地,许锦之一个转身,面向李渭崖道:“你功夫好,扎个猛子下去看看,底下有什么。”

李渭崖瞪大眼睛,却没动弹。

“怎么?你不会游泳?”许锦之问道。

“我出生在沙漠,你觉得我应该会游吗?”李渭崖差些没翻个白眼。

“沙漠也是有泉水的,再者,你在我心中,是无所不能的。哪里知道,你既不擅骑马,又不会游泳呢。”许锦之摊手。

“我......”李渭崖无言以对。

“噗通”一声,一旁的甄祝脱了鞋,就往河里钻了下去。

“哎,关键时刻,还是要靠甄兄呐。”许锦之摇摇头,故作叹气,唇角却不动声色地翘起。

“你......”李渭崖想要反驳,话语却全卡在嗓子里。

过了片刻,甄祝钻出头来,其他千牛卫忙将他拉上岸来。

“许,许少卿,底下,底下果然有猫腻。”甄祝叉腰,喘了好久,才接着说道:“这下面的泥沙,沉积得太多了,根本不像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更像是人为的。照这样下去,下次降雨时,这里依然会发生洪灾的。”

“你是说,有人蓄意将大量泥沙投入水底,造成淤积,只要连着下几场大暴雨,就会引发决堤?”许锦之看了眼前上方,“这里是下游河段,大量泥沙淤积在此,必要打开上游的水陂。难道,秦君阮是发现了这个,才惨遭毒手?”

“这个于松白,真是该死!他是故意让河决堤的,然后将灾情上报朝廷,朝廷每拨款拨粮一次,他就贪一次!他这个人贪得无厌!”甄祝咬牙道。

“我知道了,快下雨了,我们去水陂看看,看完赶紧回去。”许锦之说完,率先往前方走去。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仿佛大地在呻吟——回身一看,一群灾民正往这边涌了过来。

几名千牛卫下意识拔剑,将许锦之护在身后。

“许少卿先走,我们善后。”

“不必了。”许锦之收回脚步,转头面向李渭崖道:“你身上有多少钱?”

“什,什么?”李渭崖一时没反应过来。

“去芙蓉楼把能吃的东西都买了,租几辆马车运过来。”许锦之说道。

“出来办事,没有带钱。”李渭崖拍了拍原本挂钱袋子的地方,空空如也。

眼看难民们就要涌至眼前,李渭崖迅速做出决定:“这里离于家更近,我找葛老头儿拿钱去。”

李渭崖跨马离开后,难民们涌到许锦之几人面前,跪下讨饭吃。

“求求贵人赏口饭吃,再没饭吃,我老娘就要饿死了。”

“贵人先赏我吧,我五六天没吃东西了。”

......

“你们稍等一下,我的属下已经回去拿吃的了。”许锦之说道。

没成想,许锦之等来的,不是难民们的感谢,而是他们的质疑。

“前面就有店,你要是真的想帮我们,都不舍得拿钱去买几个馒头吗?我看你不是诚心的。”带头跪下的男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开始指责许锦之。

“是诚心的,不过,我们出来办事,身上没带钱,我的属下当真回去取了。我知道你们很饿,但请再等一下。”许锦之解释道。

“你身上的衣裳,头上的簪子,哪样当了,不能给我们买吃的。我看你就是骗我们的!不买就不买,反正我们也饿惯了,何苦骗人!”男子不光是言语顶撞了,竟还晃荡着身子,想要去摘许锦之用来束发的玉簪。

“放肆!”几名千牛卫反应极快,已是拔了剑,剑冲男子咽喉。

男子吓得立马又跪了下来,没了刚刚的气势,只匍匐在地,缩着身子哭道:“这河阳的贵人欺负人惯了,外面来的,也一样欺负人啊。”

他身后的难民,原本是要跟着男子,对打劫许锦之身上的东西跃跃欲试的,楞是在千牛卫的剑下,纷纷退缩。

听着难民的话,许锦之略微反应过来什么。

自己说着一口官话,难民们一听便能听出。由于穿着常服,他们不知自己的身份,故而才大着胆子,想要欺负外地人。

思及此,许锦之将先前客气的态度收回,拿出随身携带的鱼袋,露出上位者的威严来,“本官是奉了圣人之命,来河阳调查河堤毁坏、前宣抚使秦君阮死亡两个案子的大理寺少卿。”

“现在,本官有话要问你们。你们如实回答,待会儿便能吃上一顿饱饭。若是耍诈......”

“我们不会耍诈的!贵人请问!”难民打断许锦之的话,将背弓得更低。

“你们都住在附近?”许锦之发问。

“是,是,我们一家子住在这里好几十年了,他们也是。”为首的男子指着身后跪着的一帮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