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屠龙(五)

用过早饭后,许锦之一行人正要去县衙。

谁知,葛衍自个儿搬来一筐竹纸,拱手道:“于县令有令,若许少卿要查秦宣抚使和赈灾款项被贪墨的案子,就让将相关卷宗全送过来。”

许锦之翻了翻竹筐,足足三卷,每卷都用黑色的丝绳缠绕固定,写有卷案编号标签上的字,笔锋遒劲,显露出书写者的功力。

许锦之瞥了葛衍一眼,却不急着看卷宗,只请他入座,问了他几个问题。

“葛管家,河阳县水灾,已是好几个月前的事,当时朝廷不但减免了百姓今年的赋税,还下令开仓放粮。河阳县人口两万,朝廷放粮六万石,应当够灾民们吃一个月。我说得没错吧?”

“是。”

“朝廷发放二十万贯钱,用于修建堤坝,建立安济院,我说得也没错吧?”许锦之又道。

“是,许少卿好记性。”

“既如此,何以外头百姓流离失所,死伤者众呢?难道,不是你们于县令将钱财粮食都贪墨了吗?”许锦之的声音骤然威严起来。

“许少卿还未看卷宗呢,就如此笃定是我们县令贪了钱。”葛衍并不慌乱,老神在在地回他,“首先,户籍记载,河阳县的人口有两万,但其实,加上周边乡里的,还有从外地过来的,差不多有三万人,朝廷分发下来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其次,从于县令接管河阳县起,这河阳县就是个烂摊子,河堤表面看着好好的,里头实在烂透了,没有灾情时看不出,一旦遇到灾情,就彻底没招了。再者,大灾后便是大疫,河阳县比不得长安,调集人手去外地采买药材,也是一大笔开支。许少卿,外头的人不知道里头的心酸,于县令这才承担了诸多骂名啊。”

“好好好,如此,倒是百姓们冤了你家县令了。那我再问你,当地铜钱的含铜量比别的地方高出许多,导致当地物价飞涨。富人的生活穷奢极欲,连鲤鱼、牛肉都敢吃,完全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而百姓们却越发活不起,这也跟你们县令无关?”许锦之继续问道。

“冤呐,赈灾款项用得不到位,或许是我们县令失职,但于县令穷苦人家出身,这河阳县的大家族都是盘踞在此上百年的,一介穷县令,如何斗得过地头蛇呢?若想活命,也只得稍稍闭只眼呐。”葛衍眼角微微泛红,看上去,像是为自家县令蒙冤而心痛至极。

“于县令这家大业大的,可跟穷字沾不上边呐。”许锦之冷笑道。

“于县令为人勤勉,被当地富商相中,娶了现在的夫人。住的宅子,还有家中的一应器具,都是夫人置办的。”葛衍回道。

一番问话,有来有回,竟听似天衣无缝,一时找不出破绽。

“许少卿还有问题吗?若是没有,老朽就要退下了,宅院内,还有许多杂事等着老朽操持。”葛衍主动问道。

“等等——”许锦之望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于县令的?”

葛衍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许锦之会问自己这个,但没想多久,就脱口而出:“大约也有十多年了,我原是于县令家中奴仆,一路跟着于县令来河阳,于县令见我做事还算稳妥,故而将家宅交由我打理。”

“嗯,我的问题问完了。”许锦之点点头。

“那老朽退下了。”葛衍后退几步,退出屋子,并为许锦之关上房门。

屋内,又只剩下许锦之与李渭崖二人。

“你觉得这个葛管家如何?”许锦之想听听李渭崖的看法。

“行事说话均妥当,听不出任何漏洞,乍一看,是个沉稳又对主人忠心的好管家。可问题在于,他太妥当了,说的每句话,都像是提前编好了一样的。”李渭崖皱眉。

“嗯,其实我也总觉得不对劲,但究竟是哪一点让我觉得特别不对劲,我还没想出来。”许锦之眼睛微眯,思考片刻后,冲李渭崖道:“先让大家进来,一起看看卷宗吧。”

待大家都站进屋子后,屋内一下子被塞得满满堂堂。

人多力量大,虽篮子里有三卷案宗,但大家分一分,很快也就翻完了。

“案宗上写的,好像没什么问题啊。”甄祝挠头。

这些千牛卫,虽识得几个字,到底骨子里还是粗人,翻过一遍后,便宁可坐在一旁喝茶,也不愿再细细看上几遍了。

许锦之一人将三卷案宗都看完,发现这上头的记载,居然跟葛衍说得一字不差。

不过,关于洪水的案情记录得十分详实,但秦君阮的案子,却只是寥寥几笔带过。

许锦之将这件事说出来时,大家抓起卷宗对比了一下,好像是这么回事。

“所以,这代表什么?”甄祝继续挠头。

“代表——”

“代表有关灾情的所有事项,都在于县令的意料之内,而秦宣抚使的死亡,在他意料之外。”没等许锦之解释,李渭崖先开了口。

“这......什么意思?”甄祝他们还是一脸懵。

“一般来说,灾情延续好几个月,案宗记载,一定是陆陆续续,繁杂且没什么前后关联的,但我们看到的案宗上,有关灾情的记载,像是写的一篇篇论事书疏,文字气势激昂,宏丽流畅。所以,这些卷宗,都是于县令写好了,然后再一步步实施,最后把它变成我们看到的现实的。而秦宣抚使的死亡,并不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所以记录才会如此潦草敷衍。”许锦之看了一眼李渭崖,向大家解释道。

“那也就是说,贪墨朝廷赈灾款项的事情,和于县令脱不开干系,但是秦宣抚使的死,并不是他造成的?”甄祝似乎听明白了。

“不一定,只能说,他一开始的目的,并非是想让秦宣抚使死。至于秦君阮到底是死于谋杀,还是意外,这是我们需要查证的事情。”许锦之又道。

大家这下子都听明白了,纷纷点头。

“既然许少卿都看出卷宗的不妥之处了,我们直接上衙门抓人就行了。”甄祝道。

“抓人?于县令好歹是朝廷命官,没有证据,如何抓人?”许锦之冷冷道。

“这份卷宗的疑点,还有外头那些百姓的说辞,还不够吗?”甄祝一提到百姓的惨样,就恨得牙痒痒。

“百姓再惨,那套说辞,也可称作以讹传讹。若要坐实于松白贪墨的罪名,需找到那些钱和粮食流去哪里了,还要找到帮他处理这批钱与粮食的人,如此,才可算证据确凿。”许锦之说道。

“那我们就这么等吗?为什么不去县衙把于松白抓回来审问?这么等等等,万一他脱产逃走了,怎么办?”甄祝总被一个文官这么喝来喝去的,总归心里有些不大舒坦。

“甄兄,许少卿是奉圣上的旨意来查案的,若是于县令这会儿脱产逃走,那还查什么,他不是等同于认罪了么?”李渭崖拍拍甄祝的肩,笑道。

“话虽这么说,但线索是查出来的,又不是等出来的,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甄祝还是很不服气。

许锦之放软语气道:“查案,越急越查不出名堂,还会打草惊蛇。诸位辛苦了,不如这会儿回各自房中用午饭,再歇息会儿,下午,我们去河道瞧瞧。”

“河道?”众人愣住。

“是,就是淹死秦君阮的那一段。秦君阮死前,也是住在于县令家中,按卷宗上所写,便是甄侍卫与孙侍卫住的那一间。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纵使有什么线索,也早被于县令派人清理干净了。倒是传说淹死人的河道,我们可去看看。”许锦之说道。

一听自己住的屋子死过人,甄祝立马鸡皮疙瘩起一身,但他堂堂千牛卫,怎可因为此事表现惊慌,于是硬着脖子说:“房间清理干净了,河道倒是还留有证据?许少卿,你在逗我们吧?”

许锦之还没说话,李渭崖因为跟着他办案多次,自认为足够了解他的行事作风,于是又帮着解释了一通:“证据不光是死的,活着的那些人,可能会吐出我们更想要的东西。”

甄祝这才是彻底明白了,点点头,说了一句“你和许少卿倒是有默契”后,和众人一道退出房间。

过了会儿,下人进来传菜。与此同时,俩人听见隔壁房间,甄祝闹着要换房间的声音。

许锦之和李渭崖对视一眼,彼此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