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屠龙(三)

于县令的家位于县城西北方向,三进院子,并东西两个跨院。

大门两处的石狮子,建造大小和用材上,已经远超出规格,并不是一个小小县令所能担得起的。

护卫将许锦之他们才送进门,众人就看到一着深色长袍的老者,伫立在庭院中央,似乎等待已久。

“老朽乃于县令家中管家,姓葛,单名一个衍字。”老管家白发苍苍,双目古井无波。

“后院住着女眷,多有不便,只能请几位前院歇息了。好在,家中有一单独的跨院还空着,老朽已经命人打扫过了。诸位请随我来。”葛管家转身,前头带路。

众人紧跟其后,踏入一间似乎确实许久无人入住的小院子。

小院子的大门已经斑驳不堪,门上漆皮剥落,铁环生锈。院子内杂草丛生,地面铺设的青石板已经被草根顶起,坑洼不平。几棵高大的槐树枝叶茂密,但无人修剪,枝条横生。

“饭菜老朽已经安排下去了,待会儿下人就给各位端到院中来。于县令公务繁忙,怕是不能陪各位用晚饭了。”葛管家恭敬道。

“无妨,有劳葛管家了。”许锦之回道。

“老朽就住在跨院前的耳房中,若有事,各位可随时叫我。老朽告辞。”说完,葛管家便退出院子。

“这老头儿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看着倒比于县令跟他那个属下靠谱。”于郄随口评了一句后,便提着行囊进屋。

许锦之目送管家离开,也寻了间空屋进去。

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内部别有洞天——

窗下,摆着两口大水缸和香炉。

香炉内燃着的香料,竟是龙涎香;水缸内,一半是水,一半是冰。清风拂过,凉意四下蔓延开来。

人在房中,竟是感受不到一丝暑意。

房间内的家具多为紫檀木,雕工精细。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再往里走,是一张崭新的竹榻,榻上的锦衾,亦是簇新的。

院子小,所有的房间都算不上隔音。

许锦之站在屋中,都能听到隔壁几个千牛卫,刻意压着嗓子的惊呼声。

他挺能感同身受,毕竟,一路跋山涉水,又在山寨里过了那么些时日,眼下能住在这样的地方,简直是种莫大的惊喜。

大家都太累了,很想有松软的床榻,能好好儿睡上一觉。

只是,许锦之一想到外头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再对比眼前的软榻高枕,心中无半分欣喜。

在屋中静坐一会儿,就有下人拎着食盒来敲门。

水盆羊肉、槐叶冷淘、扁豆汤、蒸鲤鱼,并两份冰雪冷元子。

有荤有素有汤,连甜品也没缺。

许锦之心中不快之际,李渭崖恰巧趁着太阳落山前赶回来。他一进屋子,看到案上的美食,自顾自坐下吃起来。

直至吃了个半饱,他才发觉许锦之一筷子未动,且脸色难看。

“你怎么不吃?”李渭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不是还在气于县令贪污的事儿?我知道你心怀天下,但你把自己饿死了,谁来破案?谁来为秦宣抚使伸冤?谁来为这河阳县的百姓叫屈?”

“来来,这鲤鱼蒸得实在不错,一点都不腥,还保留了鱼的原汁原味。你尝两筷子。”李渭崖夹了两筷子鱼肉到许锦之碗中。

许锦之冷冷道:“你可知,食用鲤鱼,要打六十大板?”

“什么?”李渭崖愣住。

“鲤,同李字,犯了大忌讳。多吃一口,大唐的气运就要弱一点。”许锦之说道。

李渭崖点点头,但迟疑道:“你们读书人,不是都说什么,什么子不语什么的,反正就是不信神鬼之说。你破案时,不信这些毫无根据的歪门邪道,怎么遇到两条鲤鱼,倒是信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许锦之被他说得怔住。

“不是吗?”李渭崖放下筷子,“前汉皇帝都姓刘,所以不吃牛,汉朝不还是灭亡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自然规律,哪是人能阻挡得了的。”

见许锦之面色铁青,李渭崖继续滔滔不绝道:“我知道,你肯定要说,我不是大唐人,故而对这种事看得淡。但你不是总说,身在局中的人,往往没有身在局外的人看事情清楚嘛。现在这鱼已经杀了,你不吃,也总有别人要吃。再说了,天高皇帝远的,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咱们吃了鲤鱼?”

说完后,李渭崖又毫无心理负担地吃起甜点来。

许锦之盯着面前被消灭一大半的菜,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他叹了口气,轻声道:“你说的,既对,也不对。”

李渭崖看向他。

“对的部分是,朝代兴替,自有定数,确实非我等凡人所能阻挡的。只是,安史之乱,到底伤了大唐筋骨。如今,圣人与太子再想如何挽回颓势,也再不复当年景象了。”许锦之说到后面,语气里是说不出的伤感。

李渭崖想要安慰他几句,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错的部分就是——吃鲤鱼,违反律法。错,就是错。你吃了,我且饶过你一回。但我是不会吃的。”许锦之说完,动了筷子,却是夹了块羊肉。

“诶,你可真是顽固。”李渭崖忍不住,说了他一句。

羊肉放冷了,便起了腥味。许锦之只吃了一块,又用了些槐叶冷面,凉爽香甜,甚是解暑。

吃完后,二人相对而坐,彼此无言。

李渭崖率先打破沉默:“不问问我去了这么久,究竟都看到什么了吗?”

“无非是生灵涂炭,我不愿听。”许锦之拒绝道。

李渭崖情急之下,拍了两下食案,“我说的是芙蓉楼!我去芙蓉楼给那难民的媳妇儿买吃的,看到里头的达官贵人,不光在吃你说不能吃的鲤鱼,还在吃牛肉、猴脑!有厨子抓着灵猴,给贵人们表演怎么虐猴,那猴子眼睛还骨碌碌四面打转呢,就被人生挖了头骨......”

“你不要再说了。”许锦之感觉胸口腻腻的,哪里不消化,直泛恶心。

许锦之不让说,李渭崖却偏要说。

“我从西边一路走到中原,百姓的苦都是看在眼里的,但再苦,也没有河阳县的百姓苦。”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许锦之心中难受。

“我买了鱼汤,还有一些羊肉,去到难民家中。那产妇形容憔悴,嘴唇无半点血色。我看着她,就想到自己。我阿娘刚生下我时,是否也是这般颜色。我见不得产妇受苦,所以亲自喂她喝鱼汤。”李渭崖看向许锦之,心中有许多怨气,不是冲他,而是冲着所谓律法,“朝代兴衰,跟百姓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都快饿死了,还要遵守律法,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可是芙蓉楼里,达官贵人们不是吃得很欢快吗?所以,律法约束的只是老百姓,从来不是那些贵人,对吧!”

许锦之一向善辩,但此刻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这一夜,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