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屠龙(一)

一日一夜之后,一行人终于抵达河阳县。

县城内一片凋敝。

街道上满是淤泥和残骸,水迹未干的墙壁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破败的房屋倒塌成瓦砾堆,瓦片与木梁散落一地。残存的树木被洪水冲刷得东倒西歪,枯枝败叶随处可见。

百姓们面色憔悴,衣衫褴褛。妇女们抱着哭泣的孩子,眼神中充满无助和茫然。老人在废墟中翻找着家当,期盼能找到尚未被毁坏的物件,去市集上换点米粮。还有些余力的年轻人们,要么是扛着锄头,三两成群,准备去山上挖些野菜来充饥,要么是排着长队,等待当地官府派遣的衙役给他们盛粥。

不过,一路走来,像这样的粥棚,许锦之他们,只见过两个。

“真是混账,朝廷规定,天灾后,每隔二十里,就要设立一个粥棚。现在,咱们少说走了六七十里地了,才看见两个。那洪六满嘴胡话,却也说了一句真话,这里的县令真是个混账!”李渭崖见不得百姓受苦,忍不住骂了一嘴。

千牛卫们也看不下去,正要张嘴附和几句,有一年轻男子看见他们,眼里放光似地跑了过来。

“贵人们,行行好,我上有老,下有小,再没有吃的,我们一家子都要饿死了。”年轻男子跑到面前,直接跪下磕头。

一边,又有一男子也跟着跑了过来,跪在前头男子的身边,一起磕头道:“贵人们,赏口饭吃,我媳妇儿刚生产,没奶喂孩子,都是喂的自己的血啊,可是血也快流尽了。求求贵人们了,我愿意给你们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眼见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向此地,许锦之回头望去,发现在废墟之中,依然有几座装饰豪华、屹立不倒的房子。

尽管这些房子已经收起匾额,紧闭大门,但仍然可看出它们曾是酒楼。

“去那里。”许锦之下马,指着身后一栋酒楼说。

众人差不多都能了解他的想法——他们可以接济两个难民,但接济不了一大帮子难民。不如找个地儿先歇一歇,再向这俩难民了解些当地灾情。

于是,由李渭崖前去敲门,其余人则将这两个难民扶到酒楼前。

可是敲了半晌,无人应答。

李渭崖看了这些个人间惨象,心中原本就有气,见门内有窸窣声响,却死活不见来人,干脆一脚踹开了门。

果然是间酒楼。

只是许久不开业,大堂的房梁上都结了蜘蛛网。

几个像是跑堂伙计样子的人,看到一群虽风尘仆仆,但穿着富贵的人,均哆嗦地缩在一起,只管下跪磕头,不管别的。

李渭崖见是这场景,心中的气,也全消散了。

许锦之拿出鱼袋,对伙计们说:“别怕,我们是长安来的,我是新任宣抚使,来此勘察灾情。”

听到“宣抚使”三个字,伙计们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楼上可有住房?我们一行八人,麻烦准备四间房。若是方便,再准备些吃食,我们倒不算饿,主要是外头还有二位,已是饿得皮包骨了。”许锦之语气客气,从钱袋子里拿出钱来,欲付给他们。

那两位难民,也随之进了屋子。

伙计们面面相觑,最后是一位最年长的起了身,叹了声气道:“贵人,我看您面善,和前头那位秦宣抚使一样,是个好人。但河阳是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们还是走吧。”

“此话怎讲?”许锦之扬眉。

伙计还没来得及回话,那俩难民倒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了。

“于县令,就是咱们河阳的土皇帝,当地所有的官员、富商家族都唯他马首是瞻。灾情是好几个月前的事儿了,朝廷是派了人来赈灾的,也派了人过来修大坝。但是,几场大雨过后,朝廷派来的人,莫名其妙死在了河里。大坝也决堤了,咱们老百姓哪里经得住这么耗啊。”

“大家都知道于县令有问题,可又有谁敢问呢?有关系的、帮着糊弄的,能喝到几口粥,那些刺儿头,不是被打死,就是被饿死。时间久了,大家也就都服了。”

伙计们面露恐惧,好似在说:你们怎么把什么都给说出来了。

许锦之倒是很欣赏这两个仅剩不多的“刺儿头”,他再次询问伙计,店里还有没有吃的。

伙计叹了口气,从后厨端出几块土馍,又拿出半壶浊酒,放到案上,“就这么多了,贵人们省着些吃吧。”

俩难民看见土馍,眼睛发光,直接冲上去,抢了塞进自己嘴里,哪怕噎得直翻白眼,也不肯停下。

“慢些,慢些吃。”甄祝看不下去,从行囊中,将自己吃剩的肉干取出,拿给他们。

看见肉干,伙计们眼睛也亮了,不停咽口水。

许锦之见况,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吩咐随风:“将我们带过来的干粮,都给大家分了吧。”

“是。”随风应道。

待俩难民和伙计们都吃饱喝足了,许锦之往凳子上一坐,开始进行深一步的问话。

俩难民都是底层百姓,好不容易见着一个肯听他们说话的高官,便将苦水往外倾倒,根本停不下来。

“咱们河阳女多男少,当年打仗,家里的青壮年都被抽调上战场去啦,到后来,家里的老父亲也得上,家家户户只剩下老弱妇孺,田里的庄稼根本没人管,就大片大片烂在那里。可是,除了家家户户的一亩三分田,别的田都是朝廷租给我们的呀,交不上税,就只能欠着。”

“吃不上饭,又交不上税,人人饿得皮包骨头,只能去山上挖草根、啃树皮......后来,山都被我们吃秃了,便只能吃人了。一开始是吃死人,后来就有人当街杀人拖回去煮了。体弱者,宁可饿死,也紧闭门窗,不敢出门,怕被人一棍子敲晕,拖去吃了。”

“后来,来了个于县令,一开始,他假模假样地想了很多办法,又是给单身女子找婆家了,又是给生得多的妇人奖赏米粮了。他鼓励寡妇再嫁,甚至还教妇人们如何打扮,吸引附近乡里的男子前来入赘。那时候,我们也过了几天稍稍平稳的日子,但天下当官的都一个狗样,很快,于县令就变了。大家伙儿都说,他这是把咱们当猪,养肥了再杀呢。”

大家听得沉默。

店内伙计们,算是百姓中比较有见识的人,知道的,也就多一些。

年长的伙计,告诉许锦之:“我们春满楼,原先也是河阳县数得上名号的酒楼,自打洪灾来了,我们掌柜的跑去外地躲难了,留下我们守在这里。洪灾过后,就是灾荒,就是疫情,百姓们为了活下去,看见吃的便抢。我们也是为了活命,才把匾额摘了,整日苟在其中。”

“再说那个于县令,他之前逼咱们下河捕捞鲤鱼,这可是要打六十板子的大罪啊,我们掌柜的不肯。他又让我们把酒楼重新装饰一遍,买一些好看的小姑娘放在店里做招待,再将吃的卖贵,我们掌柜的还是不肯。最后,我们酒楼老有人闹事,后来就开不下去了。”

“说起来,我们掌柜的虽然胆小怕事,但到底心不坏,他临走前,给了我们好些吃食和家当,不然,我们也撑不到现在。”

“你们掌柜的不肯做这单买卖,一定有别的店愿意做吧。”许锦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凳子,问道。

“是,三元巷的芙蓉楼,就是这么干的,现在还开门迎客呢。只是现在这光景,能进去的,除了于县令的走狗外,都是本地富户了。他们养了一帮打手,也没人敢去那里讨吃的。”老伙计答道。

见师傅都开口了,一旁的小伙计也忍不住了,“他还私自加注铜币的重量,说是为了让老百姓手中的钱更值钱,但其实......”

“但其实,老百姓能买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也越来越贫困,倒是县令本人和那些一道同流合污的富户,腰包越来越鼓了,对吧?”许锦之道。

“是,是。”小伙计连连点头。

许锦之皱眉道:“安史之乱爆发之际,第五琦推行了币制改革,他认为提高铜币的重量,就能增加铜币的价值,认为这样会让老百姓手中的钱,越来越值钱。但其实,市面上的铜币全部因此贬值,米面布匹都卖得越来越贵,百姓越来越活不起了。”

“这叫做钱轻物重,是一种由货币引发的民生现象。百姓不懂,读了一肚子书的官员也不懂吗?以史为鉴,可知兴替。有的官员,看着历史,不想着如何避免悲剧再次上演,倒是借着它,想方设法将百姓手中最后一点救命钱榨干,简直可恨至极!”许锦之的声音低沉却有力,带着不可忽视的威严。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待大家伙儿反应过来时,也都表达了各自的愤怒。

“如此,那我们便去会会这个狼心狗肺的于县令吧。”许锦之从凳子上站起来,就要出门。

见贵人要走,其中一个难民忙上前将其拦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我可以把没吃完的肉带回去给我媳妇儿吗?她刚生产完......”

“自然可以。”没等难民说完,许锦之便回他道。

难民欢喜地直给许锦之磕头。

店内伙计们见许锦之一行人一腔热血,目露担忧,尤其是老伙计,在他们离开之前,忍不住道了一句:“龙王保佑,贵人们此去,可一定要平安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