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不觉得,一说,许锦之真是饿了。
他回到石屋内,一口气将鱼片粥喝了个精光。
吃饱喝足,许锦之顿觉自己脑子又灵光许多,于是令人将康九送来受审。
“康郎君,请坐。”许锦之伸手邀道。
康九膝盖受损,动作极缓地坐下,过程中压到伤口,眉毛皱成一团。
许锦之盯着他的伤口,以关切的口吻说道:“我们的行李中,有上好金疮药,待会儿拿给你。最近雨水多,你这伤口若是不好好擦药,是要留病根的。”
康九淡漠地摇头:“不必了。”
许锦之也不勉强,换了个话题:“说说吧,你杀夫人的动机是什么?”
康九忽然笑了笑,看向他,“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请许少卿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许锦之道。
“你是何时发现我与沈郎中之间的关系的?”康九问。
“瓶子。”许锦之回道。
康九不解:“瓶子?”
“还记得从你房中搜出的瓷瓶儿吗?瓶身刻着的,是三年前在中原一带极其流行的诗作。你一直蓄意隐瞒你与沈郎中的关系,后来还是我逼问,你才道出,这些年你与他一直有来往,阵法是他教的,僧冠掌粉是他给的。既一直有来往,为什么你用来装粉末的瓶子,却是三年前的?三年前,发生了一件事。据说,杜三儿看上了在河边洗衣的草儿,强行掳至寨中。”
“联系后来你们说的,这个草儿,只是个农妇,如何能一眼识得压寨夫人,知道找夫人救自己?这不是太荒谬了吗?加上,这个草儿姑娘实在不简单,用自身做局,将寨中男人耍得团团转,自己还能置身事外。一个农妇,如何能有这样沉稳的心机?”
“于是,前后对应起来,真相就呼之欲出了。我要做的,就是找到证据,来验证我的猜想。”许锦之缓缓而道。
“精彩。”康九鼓掌。
“我在山下读书时,就曾听过许少卿大名,人人道,长安大理寺少卿断案如神,能从细微处洞察全局。今日一闻,所言不虚。”康九说道。
“你还有问题吗?”许锦之问。
康九摇头。
“那现在轮到你回答我了,你是如何杀害的夫人?你、沈郎中,同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许锦之紧盯着他问。
康九垂眸,思索片刻,忽地笑了:“待会儿,你不是还要审沈郎中吗?让他告诉你吧。”
“康郎君,你并未遵守诺言,这算是回答吗?”许锦之面色一沉。
“可以不算是吗?”康九反问。
许锦之皱眉,片刻后,他倒也没有追问,只是评了一句:“我在大理寺几年,经手无数案子。凶手之中,有屠狗之辈,亦有读书人。你知道二者区别在哪里吗?屠狗之辈,杀人杀便杀了,行为果断,反倒留下的证据少。读书人杀人的缘由隐秘,行为犹犹豫豫,总想着能将一切隐藏起来。有的,还要故意留下一些假线索,故弄玄虚,彰显自己的聪明,反而露出不少破绽。”
康九又是一笑:“许少卿说得有理。”
“你那么恨大当家的,为何不直接杀了他?按照后来他对你的信任程度,你应当有无数次机会,能悄无声息地了结了他,何必与草儿在暗处挑拨离间,设这样的局?”许锦之问。
“杀一个人多容易。我不杀他,我要剥夺他最在意的东西,权力、兄弟情分、最爱的女人......让他一无所有,让他在痛彻心扉后,自己选择了结自己。只可惜,计划才开始了一半,你就来了。”康九露出玩味的表情。
“康九,我一直很好奇,你的仇家是谁。你看你一口官话,上次从我面前离开,行的还是长安大家礼仪。若非少时被悉心教养,这些特质不会一直跟随在你身上,哪怕身在山寨多年,也不能磨灭。”许锦之的目光如同利刃,紧紧地锁定在他的脸上,仿佛要穿透他的外壳,直达内心深处。
康九微微挺直背脊,面上虽镇定,呼吸却比平时急促了一些,显露出内心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二十年前,安庆绪杀父**,与史思明......”
“安史之乱,无辜被牵连的家族何其多。有时,一人谋叛,与他沾亲带故的家族势力便要全部被剪除。”康九打断道。
“人生祸福难料。”许锦之轻叹道。
“其实在这里也挺好,只是时间久了,会记不得自己是谁。我也知道这些特质总有一天会暴露我的过去,但我就是想记住。我的故乡在长安,可是自我出生后,就一直不曾见过它的真实面貌。”康九幽幽说道。
“如今的长安,那些被毁坏的宫殿、庙宇、民居都已得到修复,朝廷一直在采取各种恢复措施,包括赈济灾民、招募流亡人口回归,眼下,虽无法与盛世时相较,但人民总算能安居乐业了。”许锦之说道。
康九眼角微微下垂,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待他走后,许锦之又命人将草儿带来受审。
草儿进入屋内,径直盘腿坐下,神色镇定,仿佛不是来受审,而是来与知交好友喝茶论道的。
“你是如何发现的?”不等许锦之问话,草儿倒先问出心中好奇之处。
“沈郎中,你可知,这世上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无论仿得多逼真,总有错漏之处。就比如,你分明双目失明,虽耳力比寻常人灵敏,到底不能通过声音分辨所有真假。”许锦之盯着他的双目说道。
草儿一愣。
“就比如,这石屋内光线极差,任何人从屋外进来,眼睛都会有个不适应的过程,你却没什么反应。”
“再比如,那时在坟堆,我分明是一人前往,你驱人离开时,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我当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后来还是李司狱提醒我,我的鞋底磨坏了,走路咯噔作响,听上去像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我才一下子明白其中关窍。再加上,你见官不怕,泰然处之的模样,真不像一个村妇,倒像是一个见惯了各种大人物的长者。”许锦之又道。
听到“大人物”三个字时,草儿的手蓦地缩进袖中。
许锦之将这个细节收入眼中,眼睛微眯,继续说道:“僧冠掌产自扶桑国,长安都少有的东西,你是如何获得?你可不要告诉我说,你本是什么西域商人,手中奇珍异宝很多。你说的一口官话,一点乡音都没有,分明就是长安大户人家出来的,你又说二十年前与妻子、随从逃至此处,你还懂得训鸟之术......沈郎中,我看你还是自己招了吧,你究竟是谁?总不能是我猜的那位吧?”
“你猜的是谁?”草儿忙追问。
许锦之紧抿双唇,喉结微微上下滑动,想要说的话梗在喉间,却最终没能道出口。
“说呀,你猜的是谁?”草儿很想知道许锦之心中的答案。
许锦之犹豫片刻,决心将可怕的猜想压下去,他转换话题道:“你与康九,是谁动的手?杀害夫人的缘由是什么?”
草儿一愣,片刻后,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是我。杀她是因为,她知晓了我的秘密。”
“你说谎。”许锦之唇角微微勾起,“夫人尸体上的伤我验过,按照匕首刺入的角度,凶手身长七尺,你的身长才六尺多,根本不符合凶手的体貌特征。”
“你在为谁掩饰?康九吗?”许锦之问道。
草儿张了张嘴,却没出声,似乎是没想好怎么回答。
“康九很聪明,他先受审,我问他,你和他谁是凶手,他避而不答。我想,并非是他不愿将此事担下来,而是怕与你的答案不同。这个案子,真相或许只在你二人心中,故而,便以后审那个人的回答,作为答案。我说得对吗?”许锦之说道。
若是草儿能看见,他的眼神怕是早就出卖了他。
“真正的答案是,他动的手,但你都看见了。或者说,你都听见动静了。你第一时间,为他想方设法掩盖罪行,或是与其串供;或是做出些无意义的行为,比如扮作洪六的样子,在夜间乱窜,好干扰我们的判断;又或是,夫人身上那些非致命的伤口,是你补的,目的也是干扰我们。”许锦之顿了顿,声音渐轻:“沈监事,你豁出一切去爱一个,你不该爱的女人,现下又豁出一切保护她的阿弟,如此爱屋及乌的行径,某也难免动容。”
草儿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变得苍白如纸,双唇紧闭,呼吸急促而不稳定。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呼出长长的一口气,轻叹道:“许少卿,你太厉害了。”
“不过——”他话音一转,“虽说这世上,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但有时候,眼里看的东西太杂,还不如我这看不见的,心中清明。”
“你若真的心中清明,就不该想着犯罪,也不该替别人掩盖罪行,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许锦之目光如炬,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草儿笑了笑,“许少卿既猜出我是谁,便知我最擅给别人卜卦。我若说,我早知康九今日在劫难逃,你可信?”
“那你卜出自己在劫难逃了吗?”许锦之盯着他问道。
草儿摇摇头,“擅卜卦者,不卜自身。”
许锦之起身,往屋外走去,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桥修好之后,我会上报当地府衙,就算你与康九不被任大私下处置了,下半辈子,也只能在牢中度过了。届时,你们想隐藏的一切,都将无处可藏。当初好不容易逃出生机,现在却知法犯法,着实不是你这种聪明人应做的选择。”
草儿愣了一下,声音有些急促,“许少卿也是聪明人,若明知前方山中有虎,你不还是往虎山行了?”
许锦之站住,转身道:“何意?”
“许少卿心知肚明,此去河阳县,凶多吉少。但明知这是块难啃的骨头,许少卿却仍决意前往,这是为何?”草儿问。
“为海晏河清,为朗朗乾坤。”许锦之毫不犹豫地回道。
“许少卿心中自有丘壑。”草儿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这其实,也是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