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天气变幻莫测。一时晴,一时雨,仿佛是催人前进的战鼓。
“喂喂,咱们有官道不走,非要走这种偏僻的山路吗?”李渭崖一手拉缰绳,一手揉屁股,被颠了一上午,早就忍无可忍了。
许锦之看了眼日头,答道:“山路难行,但近,若是走官道,怕又要多耽误两日。”
“李司狱不必怕,虽说山路不安全,但咱哥几个在,再凶恶的山贼也不敢劫咱们呐。”一名叫甄祝的千牛卫笑着插了句话。
身后的阿虎翻了个白眼,若非主人事先交代过,一路上少说话,不要与官家的人起冲突,他真要骂这个有眼无珠的千牛卫了。凭主人的功夫,几十个山贼都不是对手,还需要他们保护?真是笑话。
许锦之看了眼李渭崖吃瘪的表情,又看了看他身下的马,想到什么,不由弯起唇角道:“突厥母马驾驭不住便算了,怎么康国马也骑不好呢?”
康国马乃大宛马种,外貌高大威严,服从性较高,故而设为官马。
那日,许锦之承诺给李渭崖换马,还要换一匹能配得上他身形气质的高头大马,李渭崖这才答应随行河北道的。
李渭崖从小见的骆驼比马多,何况,于阗产的风脚驼,比马跑得还快,他嘴上说着想要好马,实则根本不擅驯马。
这马矫情,不愿走雨后泥泞的山路,一直七扭八歪的,让李渭崖的屁股受了大罪。
“要不李司狱还是回去骑母马算了,虽然不听话,但至少不颠屁股。”又一名叫于郄的千牛卫跟着打趣道。
随风原本也想嘲讽几句,被阿虎恶狠狠瞪了一眼,吓得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阿虎忍无可忍,扬起马鞭,往于郄身下的马屁股上抽去,马受惊,立马癫狂地向前冲去。
于郄狼狈不堪,再也没心情嘲笑别人了。
一群人这么闹着,不知不觉,已进入山中。
山不算高,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繁茂的树林,山间渡鸦不时从林间飞起,怪叫着冲上云霄。
“许少卿,这该往哪儿走呐,山上的雾也太大了,还一股子怪味。”臻祝挥了挥四周白雾,仿佛这样,能驱散雾气似的。
雾确实大,连识途的老马都在原地绕起了圈儿。
“刚下过雨,山上雾气重也正常。这样吧,大家下马休整一番,吃点儿东西喝点儿水,待雾气散去些,我们再赶路。”许锦之吩咐下去。
于是,一群人将马拴在树干上,自己则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取出干粮和水,就着山间景致,吃喝了起来。
李渭崖咬了一口硬邦邦的胡饼,差点没把牙磕掉,他放下饼,欲起身,却觉得腿脚发软。
“主人,你怎么了?”一旁的阿虎先察觉不对。
“整日不是肉干就是胡饼,嘴里一直没味儿。我想起身去打几只野兔烤来吃,却觉得腿软得很。”李渭崖皱眉。
眼见阿虎一脸凶神恶煞,加上他将于郄好一顿教训的事,几个千牛卫也没再嘲笑李渭崖,反而有两个也顺势起身,嘴里说着要帮他一起去打兔子。
可是,这俩人还没站直身体呢,也脚下一软,陷进了泥地里。
“我这腿——”俩人来不及掸腿上的泥,只觉得不可思议。
接着,其余人都开始察觉出不对劲儿了,包括许锦之在内,大家都发觉自己浑身疲软,只能勉强站起来走几步路,体内的筋骨像被人抽去一样。
除了许锦之和随风,其余人都是练家子,很快发觉哪里不对。
“我们好像中了软骨散,难道是刚刚吃的东西有问题?”一人狐疑道。
“胡说,一路上我们都吃的这些,谁有机会给我们下毒?”另一人反驳。
李渭崖盘腿坐下,双手往下压,试着运气,却发现自己内力被封,无法施展,心知不妙。
抬头望去,白雾没有消散的迹象,反而更浓。
许锦之深吸一口气,却感觉连上半身也绵软无力后,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雾气,雾气有毒。”
此时,身后的树林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众人回头,几个草寇打扮的大汉,从树林中窜出来,不由分说,将他们全部绑了起来。
“大当家的,这些人都穿的好衣裳,有钱人呐!”一寇激动大喊。
大家互望一眼,皆知甄祝一语成谶,这会儿是真遇上山贼了。不过,这些山贼一般取财,甚少有伤人性命的,故而,大家倒也不曾紧张。
山寇中,走出一个一脸横肉,左脸还长着一条长长刀疤的男子。
男子打量了眼所有人,开口道:“这是官家的人。”
许锦之心道:不愧是当头子的人,算有些见识。
“我乃圣人贴身卫兵——千牛卫,前去河阳县办事,识趣儿的赶紧替我们解绑,不然要了你们的狗命!”甄祝昂着下巴,厉声道。
许锦之和李渭崖同时向他投去无语的眼神,仿佛在说:大哥,动动脑子。你不说话,山贼只当咱们普通有钱人,取了钱财说不定就放行了。你自报家门,人家一看,放走也是个死,不如把他们都杀了好了。
果然,草寇头子被激怒,冷笑道:“官家怎么了?官家就高人一等?谁要谁的狗命,你看清楚一点!”
“杜三儿,把他们的衣裳扒了,扔悬崖下面喂狗去!”头子吩咐手下人道。
叫杜三儿的人大手一挥,一群小喽喽跟上,作势就要扒他们衣裳。
“大当家的,等等,等等——”许锦之忙道。
草寇头子根本不理他,嘴里叼着一根草,只翘着二郎腿在石头上坐下。
许锦之见况,只得自顾自喊出来:“大当家的,你财从天降,夫人还腹中有喜,可谓双喜临门,但如果不积德,手上沾了人命,孩子就没了。”
草寇头子一听,眼睛都直了,忙勒令所有人停下。
他走到许锦之面前,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其他人也愣住了。
“我会算卦。”许锦之脸不红、心不跳地答道。
草寇头子看了他几眼,眼中分明不信,可他说得又全对,纠结了一小会儿,才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夫人肚中孩儿是男是女?”
“这——”许锦之脑子转得飞快,“要看过夫人的面相才知。”
草寇头子又愣了片刻,与那个叫杜三儿的手下耳语起来。
为了加大筹码,许锦之又道:“那位身穿白衣的,颇通医理,由他为夫人调理,何愁不如大当家的愿呢?不信,你闻闻他身上的味道?”
李渭崖天天喝卫常风开给他的药方,喝久了,身上自然一股药味。
草寇头子走向李渭崖,围着他闻了又闻,方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李渭崖却一脸嫌弃,像是被怎么了似的。
“来人,把他们都带回寨子里。”头子发了话。
于是,随风、阿虎,及四名千牛卫,被草寇们或抗在肩上,或装进麻袋,用马运回寨子里。
许锦之这位“算卦师傅”和李渭崖这位“名医”待遇好些,是被绑了手,拴着走进寨子的。
一路上,许锦之一直在观察地形。
他在记路的同时,发现一件事:原本以为这些草寇是在雾气里下了毒,但走过一段路才发现,只有那一带的雾气吸入后,让人意志昏沉。
许锦之悄悄问李渭崖,李渭崖面无表情地回他:“是阵法。”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许锦之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阵法,能用雾气致人四肢散软。他想问清楚,但四周都是草寇,便只能将好奇心强忍了下来。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寨子里。
这个山寨位于一座山头上,四周山林葱翠浓郁,分叉极多,但正确通往山寨的路只有一条窄而陡峭的山梁,两侧是万丈深渊。
先不说阵法,就说地形,山寨的位置易守难攻,倒也怨不得当地的府衙不管事儿,大概从前也剿过匪,死伤者无数,渐渐的,也就没人愿意做这桩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了。
再说寨子里,石墙围了个能容纳百余人生活的地方。寨门由四个草寇轮流守着,最高处还有放哨的。
一路进来,所有人都用好奇、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第一次见大当家的带男人回来,真是稀奇。”有人大声嚷嚷道。
“少放屁了,这是大当家的为夫人请回来的神医与卦师,还不放尊重些?”杜三儿听到嚷嚷声,直接骂了回去。
草寇们很快作鸟兽散。
草寇头子只将许锦之和李渭崖请进最大的石屋里,其余人皆被关进了柴房里。
“夫人,你看谁来了。”草寇头子一改刚刚的凶狠神色,换上一副殷勤模样。
石头垒的屋子光线极差,白日也需点烛火。
许锦之看到一身怀六甲的貌美女子,正坐在兽皮制成的毛毡上,手持针线,缝制一顶小胡帽。帽子外观由鹿皮制成,边上还镶了一圈儿灰白色绒毛,似乎是替还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
她听到丈夫出声,一双幽怨的杏核眼扫过来,先在许锦之与李渭崖身上停留片刻,后又落回丈夫脸上。
“不知道呢。”女子有气无力地回道。
草寇头子将这一路的奇遇,尽数讲与女子听。女子听罢,露出笑意,柔柔起身,朝许锦之、李渭崖行礼道:“那就有劳二位了,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许锦之原本在瞧女子手上的帽子,听到问话,反应极快地应道:“我姓李,是朝廷派去河阳县安抚民众的钦差。”
女子看向李渭崖,李渭崖仍处在自己姓氏被人夺去的震惊中,愣了愣,才脸色阴沉地回:“我也姓李,是他的属下,因家中世代行医,故而被派去救济灾民,也怕灾后出现时疫,先预防着。”
许锦之对李渭崖的回答感到满意,但草寇头子却撇撇嘴,十分不屑道:“安抚有个屁用,你们这些有钱人,竟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咱老百姓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食物、衣物,可是贪官污吏把朝廷赈灾的东西都贪了,老百姓靠安抚就能活下去?”
许锦之与李渭崖对视一眼,方才,他半真半掩,是因师长曾说过,若是外放做官,不要小瞧当地蛇鼠之辈,这些人在当地的势力盘根错节,与官府也有勾结,在没有能力一锅端起时,千万不要暴露自己。许锦之如今名声大,故而,他隐去了自己的姓,也隐去了去河阳县的首要目的。
不过,看这草寇头子说话的语气,不像是与官府勾结之人,倒像是个劫富济贫的大义之人。
许锦之对他的话不能全然苟同,也知万事需格外当心些,所以笑笑,就当应付过去。
想起师长,许锦之心中还是隐隐作痛。这样的人,教会自己如何面对险恶,到头来,他却是最险恶之人。
刑部递来消息,说是他临刑前,想要见自己一面,许锦之果断拒绝,随后奔河阳而来。
原来,对一个人失望到极致,是连最后一面也不想见的。许锦之也是人,有着人的弱点,他不想面对汹涌的情绪,故而选择逃避。
“李卦师不如瞧瞧,我怀的是男娃,还是女娃?”女子忽然开口,朝许锦之递了一个暗含笑意的眼神。
许锦之果真上前,当着草寇头子的面,有模有样地端详起女子的脸与肚子,随后说道:“夫人面色偏黄却有光泽,鼻头圆,而肚子尖,此胎十有八九是男胎。”
李渭崖在旁翻了个大白眼,却不料被许锦之的余光瞥见。
于是,许锦之话音一转:“听说李神医有祖传秘方,能助妇人一举得男,我看这山上草药颇多,不如让几个兄弟跟着李神医去采药,回来煎了给夫人吃。”
草寇头子想了想,大约觉得许锦之、李渭崖一行人的性命都掌控在自己手中,估计翻不出天去,所以点了点头,“这样,挺好,那就麻烦李神医了。”
说罢,他还大方地一挥手道:“到时候李神医留下,李卦师自个儿去河阳县办事。放心,等夫人生下孩子,我会派人送李神医回去的。我保证不杀你们,说得出,做得到。”
听他这话说的,昧了他们的行李,只是不杀他们,他们好像还要感谢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