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系,乃如今圣人同父异母的弟弟。
先皇还在时,圣人为太子。先皇病重,太子监国。
张皇后与中官李辅国生出嫌隙,谋诛他,又命人召太子入宫,后知太子难以共事,便与越王谋,想要起兵谋反,扶越王登基。
事败露,张皇后、越王均被杀。
当年,何延卿不过就是越王府上的幕僚,因其才华与谋略过人,遭人妒忌陷害,李系保下他,说相信他的一刻,何延卿就觉得自己没有跟错人。
李系母亲出身寒微,根本不受重视,在何延卿的帮助下,才一步步入了张皇后的眼。
原本,李系装出一副甘做傀儡的模样,令张皇后一党信任他。
按照计划,待李系谋得皇位后,再培植自己的势力,回头处理掉张皇后一党即可。
没想到,兵败如山倒时,不光李系自身性命不保,连同越王府上幕僚、下人等百余人,一同被斩。
何延卿因起兵那日,生病在家,才躲过一劫。
后来,他在越王、张皇后残党的帮助下,隐姓埋名,还考上进士,又因自身才学出众,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儒。
这些年,他一直隐于市中,精心谋划,一方面,想要打击报复与自己不睦之人,比如常衮。常衮并不贪恋女色,他却买了新罗婢,安插在朝暮阁,伺机送到常府,随后散播谣言,意图毁掉常衮清誉。另一方面,他想要帮越王夺回皇位,以报他当年知遇之恩。
只可惜,他近一年身子病重,已不复当年之勇。
无意间,他知道了民间有座邪神庙,以童男童女鲜血为祭,便能换回身体康健。
紫宸殿内。
当许锦之将案子的前因后果,都尽数说与圣人听时,圣人叹了口气:“倒是个忠心的,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就是跟错了人,以至于酿下大错。”
许锦之皱眉,“一开始,或许是知恩图报,到了后来,他尝到权力的滋味后,一切都变了。”
想起何延卿说,曾许刘嫣“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位,又想到他杀了这么多人,却毫无悔意,这俨然已是将自己当成了天下的主子了。
圣人目光晦暗地看了他几眼,又叹道:“听说他曾是你的师长,你是他最得意的学生,让你亲手捉拿他,终究是难为了你。”
许锦之浑身一激灵,忙躬身低头,连道“不敢”。
圣人却是笑了,“你不用紧张,坐。今日叫你过来,不光是想听听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还有两桩事要告诉你。”
许锦之继续躬身站着,根本不敢坐。
“第一桩事,刘相痛失孙女,裴寺卿自觉愧对老友,已经向朕请辞大理寺卿一职了,朕已应允。”圣人道。
许锦之惊地抬起头,满脸不解。
“第二桩事,朕思来想去,你不畏权贵与危险,又擅查案,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你当得。不过——”圣人说到这儿,顿了顿,拍着胸口,调整一番气息后,才接着道:“你还太年轻,升得这样快,怕是不能服众。”
“河阳县发生水患,淹死者众,朕派宣抚使去河阳县赈灾、安抚灾民。谁知,宣抚使竟死在当地。朕命你前去,一则,查明真相,二则,替朕安抚灾民。做完这件事归来,你将是当之无愧的大理寺卿。”
“臣——”许锦之还陷在裴游之请辞的一事上,一时出神。
圣人将枕下的龟符递到他跟前,许锦之忙接过,又将身子躬得更低,郑重道:“臣接旨,定当不负陛下所托。”
“去吧,朕,也乏了。”圣人挥了挥手。
已近夏日,圣人虽是不咳了,但气色仍旧很差,说上几句话,就得歇上一歇。
许锦之只觉得手中的铜龟烫手,忙诚惶诚恐地收进袖中,退步告辞。
回到家中,许锦之听秋月说,母亲等自己一天了。
他不知何事,官服都未脱,就先去了母亲的院子。
母亲一见他就道:“那刘家虽是宰相门第,没想到竟诓骗我至此,要拿庶女充嫡女。要我儿帮着查案就明说,何必这样遮遮掩掩的,不正派。不过,他家也是可怜,想那刘夫人老来失了爱女,我也就不愿多计较了。何况,她还算有些良心,已将前因后果主动和我说明了,也致歉了。”
“母亲这么急着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许锦之听她一顿絮叨,皱眉道。
“这倒不是。”许母转身,从案上拿起几张字帖,交给他,“我在收拾你父亲的遗物时,无意间发现了这几张字帖。你记不记得之前,你拿了簪子回来叫我瞧,我说那上头的小铃铛记号,一看便知是朝暮阁,呐,这几张字帖上也有这个图案。”
许锦之一听,将字帖拿起细细瞧了,乍一看,像是父亲的字,可是细细瞧了,才发现,字体虽与父亲的一样,到底笔力欠缺,没那么劲挺。
“枝枝叶叶缠绕臂,朝朝暮暮最相思。”许锦之喃喃念道。
父亲才不会写这么缠绵的诗句,倒像出自个女子的手笔。
许锦之盯着页脚的小铃铛,忽而反应过来什么——邱娘子从前在江南道为妓,难道曾与父亲有过渊源?她暗恋父亲,这是她模仿父亲的字,写给父亲的情诗?
“怎么了?”母亲见许锦之愣在那里,奇怪地凑过来问。
“没,没什么。”许锦之忙将字帖放回桌上,心中庆幸母亲并不精通于诗书、字画,否则早看出其中蹊跷了。
他转换话题,说起圣人让自己去河北道查案一事,为了避免母亲担忧,许锦之故意隐去其中凶险。就这,还被母亲好一顿唠叨,先说河北道的洪灾,又说路途远,夏日怕是要中暑之类的话。
许锦之安抚了好一会儿,才将母亲说服。
翌日。
许锦之去大理寺挑人,除了随风是定要带上的,还可挑选两人一同去。
他想也没想,就要了李渭崖和阿虎。
李渭崖一开始还拿乔,“不是有千牛卫护送吗?那可是圣人给的钦差卫队,武力高强,你还需要我去做什么?”
“千牛卫武力是高强没错,但他们不能与我谈案情呐。毕竟,你才是文武双全的那一个。”许锦之眼看四周无人,才选择小声恭维他。
李渭崖压不住唇角的笑意,却还是故意逗弄他,“你不是说我没文化么?”
“这......”许锦之凑近他,低声承诺了一句什么,李渭崖这才眉开眼笑起来,将此事答应下来。
一衙役冲进来,对许锦之说裴寺卿找,正在前院儿等着他。
许锦之即刻前往。
他到的时候,裴游之正停在园圃前赏花,许锦之已走到身后,他才反应过来,转身一笑。
“仲明,你来啦。”
“裴寺卿——”
裴游之按住他,摇摇头,随后看着他,缓缓而道:“老夫知道你要说什么,辞官隐退,是我深思熟虑下的结果。我与刘相公认识多年,他的孙女为歹人所害,我也有责任。引咎辞官,是我表达歉疚的态度。其次,吾子、吾媳为我添了一个小孙女,我在官场多年,早是花甲老耆。此刻,也该回家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了。我年纪大了,只想守护好自己的家人。看到你能为旁人的孙女这般费心,老夫感到自愧不如,也感到十分欣慰。你是一定能当得起大理寺卿这个职位的。”
“另外,河阳县宣抚使的案子,水深得很,老夫知道你不畏艰险,却还是要提点你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万事定要懂得权衡,不要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
“另外,圣人的身子骨,早就好不了了。此案是圣人派你去的,你也要顾及太子的心意,历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为天下百姓请命的前提,永远是自己还有那个命去请。”
“是。”许锦之恭敬弯腰,郑重答道。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此去凶险,一定多保重。”裴游之的眼底,透着无尽的关切。
不知为何,许锦之眼眶一热,几乎是哽咽着,又应下一句:“是。”
裴游之转身,缓缓向内走去。
身后,许锦之仍旧维持着躬身的姿态,他忽然想起那一年,他刚赴大理寺任司直,连破两桩大案。大理寺内,许多人瞧他眼热,便有人在裴游之面前,说他僭越,说他目无尊长。但裴游之根本不在意这些,反而写奏折,替许锦之请功。于是,许锦之这才成了大唐史上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
这个老头儿圆滑世故,也胆小懦弱,但他对许锦之的关爱呵护,许锦之一直铭记于心。
“裴寺卿,你也一路保重。”许锦之冲着他的背影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