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朝暮(十七)

眼瞧许锦之分别进了关押梅儿、 萍儿的牢房,也在一边听完许锦之与二位娘子的单独对话,李渭崖渐渐明白过来什么——这家伙,又在利用人性的弱点,进行策反。

梅儿、萍儿、姜驸马乃是一伙儿,不过梅儿不乐意说实话的原因,一方面因为幕后之人捏着她妹妹的性命相要挟,其次,梅儿觉得大理寺根本找不到幕后之人的踪迹,这才死咬牙关。

可眼下情形不同了,姜驸马被捕,梅儿目光中的震惊与恐惧令李渭崖印象深刻,当许锦之对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时,梅儿内心的不安与焦灼,到达了顶峰。

“刘相和常相已经带兵将驸马府抄了,圣人和太子都已知晓此事。就算姜驸马不肯说实话,他身边的人呢?一个一个审下去,你觉得能有几个硬骨头?只要撕开了一点口子,你觉得下面的,还能藏得住吗?”

“横竖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现在只是在给你机会。你越早说出,我们也好尽快救出你阿妹。”

见梅儿还是犹豫,许锦之给出最后一击:“眼下,已是打草惊蛇,你的主子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若是他误会了你,你说你阿妹还有活路吗?”

梅儿蓦地抬头,又急又惊,“你——”

许锦之的眸底晦如深海,他在等梅儿最后的答案。

“其实,我也不认识他。我只知道,他们叫他主上。”梅儿终于认了命,松了口。

“荒唐!”许锦之斥道,“普天之下,只有圣人才可用这个称呼。他这是要造反不成?”

据梅儿所说,自己、邱娘子和萍儿,都是被主上救下来的。主上命人将她们三人的户籍重新整理一番,看不出其中端倪,随后又给了她们锦衣玉食的生活。尽管,主上培养她们,是要她们做棋子,在暗处搜罗朝中臣子家眷的消息,进而分析、拿捏,以求叫那些臣子也拜在他脚下,为他所用。

只是,她只知道朝暮阁这一脉的关系,其余的分支是作什么用途,她就真不知晓了。

期间,梅儿觉得那些爱笑爱俏的官眷娘子们无辜,不想再作孽。邱娘子就将她的妹妹抓起来,送给主上,威胁她,若是不乖乖听话,她妹妹必死无疑。

光是听到这里,李渭崖便有些心惊:本来以为只是一宗普普通通的杀人案,没料想查到这里,性质完全变了。这哪里仅仅是杀人,这分明是谋反呐!

他心跳渐快,不过不是怕,而是觉得,越是搅进权谋深处,便越是离自己的目标更进一步。

许锦之听完梅儿的陈述,才得知为何邱娘子起初杀了身边婢女,要嫁祸给她,原来是因为她不听话,想要敲打她。

那么,萍儿最初一再的暗示,怕是邱娘子示意。在某种程度上,后来的萍儿应当与邱娘子关系更亲密些。

带着心中答案,许锦之去问了萍儿。

正如他所说,已经撕开一道口子,下面的,只会暴露得越来越快。

萍儿见梅儿投降,十分生气,不顾许锦之与李渭崖二位还在场呢,竟连声咒骂起她来。

“若不是主上,她同她妹妹两个娼妇,早就被千人骑万人睡了,还能享受这么些快活日子吗?她竟敢背叛主上!以前,她就动过这种念头,邱娘子说要杀了她,以绝后患。主上仁慈,说她们姊妹二人像自己的女儿一般,要再给她一次机会。”

“我呸!不过就是主上看她长得美,学东西又快,才说这话,平白糟践了自己。主上看走眼了,看走眼了呀!”

许锦之见况,与李渭崖四目相对。

用对付梅儿的一招,对付萍儿,并不管用。

因为用萍儿的话中看,她对那位“主上”崇敬得厉害,俨然将对方当作父亲一般。不知是“主上”故意将她养育成这样,还是萍儿本身嫉妒心强。乖巧的面容下,是成日与梅儿争夺“父爱”的心。

不过,许锦之也不算一无所知,他从萍儿的表述中看出,这位“主上”应当是与常相、刘相一般的年纪,外表温雅,又博学多闻,对小辈关怀备至,本身是个极具魅力的人物,这才令萍儿忠心至此。

他脑中走马灯似地,晃过一圈儿人,似乎没有找到一个既与师长关系亲密,又一言一行极具魅力的人物。

不过,他向来不爱与人交际,也许漏掉这么号人物,也属正常。

当务之急,他得将审问的结果,先告知常相与刘相,再决定是否立刻入宫报与圣人。

事情闹得这样大,身为大理寺卿的裴游之不可能不知晓内幕。

许锦之本想办完事回来,再跟裴游之请罪。没想到,他在门外,就撞见了裴游之。

“裴,裴寺卿。”许锦之有些慌乱,下一刻,作了一揖,“我自作主张,是我不对,待我处理完此案,还请裴寺卿......”

没等他说完,裴游之便虚扶起他,打断道:“去吧,将事情办得好看一些,我亲自给你写奏折请功。”

许锦之略惊讶地看向他,裴游之已是背身,缓缓进了屋。

不知为何,许锦之总觉得,他的背影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落寞。

常府,书房。

许锦之将审问的结果,与座上常衮,以及来常府等消息的刘宴一一道来。

两位宰相对视一眼,由刘宴答道:“老夫在朝中多年,从未见过你说的这号人物。”

常衮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何延卿此人,确实才高八斗,也喜爱提拔学生,但若学生的才学超过他了,他自觉面上无光,又会暗地里打压。只是,那些年轻的后生,根本看不透其为人,一直视他作良师来着......”

常衮说时或无意,但许锦之却听进耳中。他的心瞬间仿佛被根银针刺了一下。一直到现在,他还是称呼何延卿为师长,哪怕已经知道,对方品行不正,根本不配被自己当作尊神似的,在心中供奉多年。

“总之,与他关系亲密的人里头,还没有年龄与他相仿的。三年前他因病故去,是他的儿子与学生代为抬棺,我记得许少卿你不是也在其列吗?”常衮看向许锦之。

常衮的话,勾起许锦之沉睡已久的记忆。

那时,何延卿已病入膏肓,他去世前留下遗嘱:愿散尽家财,尽数捐与悲田坊、养病坊。只是,其子何从珂同他一样,热衷于古玩,故而生前收藏的古玩,归其子何从珂所有。另外,他与族中亲眷早已不来往,故而尸骨就不必运回家乡、葬入祖坟了,改葬在长安家中后院儿即可。

当时,朝中议论纷纷,大家觉得这根本不合规矩。

不过,何延卿的学生据理力争,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时间过去三年,大家都遗忘了。

“我是在其列,当时,何家没有一个亲戚来送送他,我们还议论过,何家人的凉薄。”许锦之答道。

“当时,你是看着何延卿入棺的吗?”常衮忽然问道。

“常相为何这样问?”许锦之心头骤然一紧。

常衮看了刘宴一眼,神色古怪道:“我听来听去,你说的这个人,倒更像是何延卿自己。虽然这听上去,不可思议。”

一道惊雷平地而起。

许锦之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那些碎片挤在一起,慢慢拼凑成一个真相。

确实,与常相结过仇的,能令何从珂、姜知屹宁死也不肯出卖的,有能力搅动朝中风云的,学识渊博又气质儒雅、擅长操纵人心的,除了何延卿本人,还有谁?

大约是一早就接受了师长病逝这件事,在深入这桩案子后,哪怕频频出现不合理、互相矛盾的地方,许锦之也从未推翻过已扎根于脑中的“事实”。

常相是“局外人”,一语点醒梦中人。

“何家,后院儿,活死人墓?”许锦之喃喃道,眼中的迷雾渐渐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