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理寺,许锦之立马飞鸽传书,问候了一位故人。
以前拜在师长门下时,有一学生,名赵榆景。此人聪慧,却生性懒散,被家中逼着上进。中了进士后,就依仗着家世,不再好好念书,以至丧志,在吏部栓选中败下阵来。
他不乐意回河北道,干脆在长安长居,靠着母亲留给他的几个铺子,悠闲度日。
虽是整日游手好闲,但他为人大方,乐善好施,和昔日的同窗们关系维护得还算不错。
许锦之平日与他联系不多,今日主动联系,是想询问一些旧事。
赵榆景很快回了信,二人约好,太阳落山之前,在他开的酒肆见。
算起来,许锦之大概有三年没见赵榆景。他胖了不少,一说话,就笑个不停。这三年里,他娶了媳妇儿,媳妇儿又为他生下一女,小日子过得烈火烹油。
有那么一瞬间,许锦之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谁说人生一定要有大的志向?能享福时便享福。那些将天下苍生背负在肩上的人,大多是累死的。
赵榆景并没有怪罪许锦之这三年,因为整日忙于案子,就忽视同窗之谊。
他让厨房将酒肆的招牌菜都端了上桌,与许锦之一边喝酒,一边叙旧。
果然如许锦之所料,赵榆景和昔日同窗都还有联络。
“你还别说,咱们一处的,家底子都还有点儿。昔日同窗里,除了你,姜知屹、苗初尧和邹冲也都留在了长安,只是没你爬得快。其余的,冉嵘和我一样,做起了生意。别的,都外放了。但大家都过得不错,也很是满意自己眼下拥有的,俗话说得好,小满胜万全嘛。”
“姜知屹......”许锦之觉得这个名字,格外耳熟。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姜兄在刑部,虽只是个都官司主事,好歹也是在三司谋职,你忘谁,也不能忘了他是不?”赵榆景与他玩笑道。
都官司,主管刑徒奴婢,包括谳定以后的流徒与刑徒,以及官奴婢的管理,是刑部掌握实权的四司之一。
一直听赵榆景在耳旁唠叨,许锦之倒真的记起从前的一些事来。
姜知屹此人,体弱多病,他独自在长安,身边只跟随着一名书童。有一年冬日大雪,他不知怎地,竟掉进了河里,伤寒入体,病得差些送了命。后来,是师长与师兄将他安置在自己家中,每日悉心照料,他的身子这才养好。
那时,大家都称呼姜知屹为姜幺,有调侃他体弱、需受人照顾的意思。
叫着叫着,他的大名,倒没什么人记得了。
许锦之之所以向赵榆景打听昔日同窗,是因为他觉得,幕后之人不光是官场之人,应当还与师兄关系密切,并受到过师长关照,所以才想为师长复仇。
目前来看,姜知屹最符合这个特征,但他真有这么大能耐吗?
这一盘棋,局势复杂,招招老练,如果不是被自己这么横插一脚,几乎是必胜的局面。
印象里,姜知屹比自己还小两岁,在长安也并无倚仗。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许锦之心中否认了这种可能性,但直觉偏偏给了他指引。
“想什么呢?好不容易找我喝次酒,还这么心神不宁的?”赵榆景拱了他一下。
“抱歉,你刚说什么?”许锦之回过神来,看向他。
“我说,过两日有个诗会,邹冲举办的,姜知屹也去。不如你也一同去?大家见到你,应该都很高兴。不过你要是没空,就......”赵榆景话没说完,即刻被许锦之打断。
“我去。”许锦之直接应下。
赵榆景脸上写满“喜”字,不停给许锦之倒酒夹菜。两人喝多之后,赵榆景的话就更密了。
“你可不知道,姜兄现在和从前不同了。自从尚了太和公主后,很多人都上赶着与他交好呢。”赵榆景抿了一口酒,眯着眼说。
许锦之豁然开朗,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了。
去年,圣人一下子嫁出去好几个女儿。
那时,同僚间聚在一起,便调侃此事——只因从前的多位公主生活放荡、性格又蛮横无理,故而即便是一身白衣的儿郎,只要略有些才貌的,都不想尚主。
尚主,便意味着此后的人生,夫纲不振。那些拿此生幸福,换权力、金钱的驸马爷,表面上受人恭维,背地里却时常被嘲笑。
赵榆景刚刚的话里,也是调侃的意味颇多。
许锦之向来不爱关心长安谁家娶妇、谁家嫁女这类无聊闲言,故而,才漏掉这一消息。
如果有了公主的势力做助力,姜知屹想要复仇,也不是不可能。
两日后,正逢休沐,许锦之一早先去了赵榆景铺子中,再与他一同骑马,往邹冲家中去。
邹冲供职于翰林院,手中并无实权。不过,他家中世代经商,供出了这么一个翰林供奉,也心满意足。
邹冲闲来无事,便与赵榆景一道喝酒闲聊,或是在家中园子里设宴,与大家痛饮一番的同时,再对着园中好景,题上几句诗,人生过得好不痛快。
真如赵榆景所言,大家为许锦之的到来,感到高兴。不过,姜知屹姗姗来迟时,大家的神情就精彩多了。
同是读书人,自有清高气。比起姜知屹这种靠尚主得权力的人,大家自然更钦佩许锦之这种靠能力获圣人赞誉之人。
但大家曾为同窗,有什么想法,还不至于挂在脸上。
就着园中摇曳纷繁的花影,大家酒兴起了,诗兴便起。诗兴大发后,酒兴更是大发。
趁大家喝个半醉,许锦之坐到姜知屹身边,状似无意,同他闲谈。
记忆里,姜知屹生得文弱,五官浅淡到令人记不住。如今,他同赵榆景一样,胖了不少,气态上,倒显得富贵逼人许多。
“不过几年不见,姜兄的气色比从前好多了,还是皇家风水养人。”许锦之道。
姜知屹半抬头,对上许锦之神色不明的眸子,扯了扯嘴角道:“你在奚落我。”
“我是真心羡慕姜兄。人人都渴望金榜题名,渴望平步青云,可背后付出的代价极大,正所谓死要面子活受罪。眼下,我是真羡慕有钱有闲的,能够时常与昔日同窗聚在一起,赏花弄月。如此,人生才不算辜负。”许锦之叹道。
姜知屹与许锦之对视良久,仿佛在看,他这番话究竟多少出自真心。
随后,姜知屹似是想到什么,淡淡道:“师长若听到这番话,怕是要伤心了。他一直觉得,你是咱们这些人里,最能成大事者。”
“姜兄觉得,什么样的事,才是大事?”许锦之突然发问。
姜知屹被问得猝不及防,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师长曾说,事情本身不分大小,利民利天下之事,皆可算大事。”许锦之说着,发现姜知屹自顾自喝酒,看似对自己的话,不屑一顾。
他弯了弯唇角,话锋一转,“我最近听闻一桩旧事,你知道师长当年为何辞官么?”
姜知屹倒酒的手一顿,随后道:“自是看不惯官场的虚伪,与其在那个位置上苦熬,不如专心教书育人。他老人家没能完成的心愿,自有学生去完成。”
“可我却听说,他是看上了......”
“一派胡言!”姜知屹没等许锦之说完,便怒斥道。
“他看上殷商时期的一件古玩,与同僚争抢,出了丑,这才辞官的。”许锦之悠悠地将话说完,随后欣赏姜知屹瞬间多变的表情。
尴尬与无措写满了他的脸,姜知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只埋头喝酒,仿佛喝得多了,就能将这一切掩饰过去。
可是已经晚了——
一些事情的关联部分,是由许锦之推测出的,并无实际根据。
不过,世上的大多数人,心中有鬼时,便格外害怕夜半的敲门声。
“你俩还在喝酒呢,邹兄与苗兄在斗诗,赌上了一卷古籍呢。快过来。”赵榆景走来喊道。
姜知屹像是得了救,忙起身,往人多处走去。
绿叶渐齐处,昔日同窗聚在一处斗诗,有人得意、有人起哄、有人愁眉苦思,皆投入这渐浓的春景之中。
许锦之这么顺利就得到了心中答案,也弯起唇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