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朝暮(十四)

“我要见常相公。”

与李渭崖分开后,许锦之进了裴游之的屋子。

裴游之正在喝茶,听到他没头没尾的这句话,一口水呛进喉咙。手没托稳,连茶杯都摔碎了。

许锦之见况,忙上前,替他拍背,好不容易令他恢复过来,却见他立刻弯腰,边捡碎片,边不住叹息:“唉哟,这可是圣人赏的官窑,可惜了,可惜了。”

裴游之捡着捡着,像是想起什么,一抬头,“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我说,我要见常相公。案子有了新的眉目,我不得不见见他,去确认一些东西。”许锦之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唉哟,唉哟——”裴游之捂住头,连碎片都不捡了。

许锦之在他面前站定,躬身行了个大礼,随后道:“裴寺卿,我知道您一向不愿多事,可大理寺本身就是一个是非之地。长安是天子脚下,随便一块瓦落下来,也能砸到个达官贵人。若是碰着贵人,能避开就避开,那天下得有多少冤屈不得见天日?何况,刘相公的孙女儿至今下落不明,您答应过刘家,要替他们找到孙女的,眼下为何又退缩不前?”

裴游之见况,也不再装聋作哑,他将门掩上,对许锦之说:“河蚌相争,渔夫得利。仲明,你是个很有才学的年轻人,但官场上的事,老夫的嗅觉却比你敏锐。这件事的水太深,听老夫一句劝,莫要再向前了。”

顿了顿,他又道:“找人,那就继续找,后头别的衙门也会介入进来。举半个朝廷之力,找一个小娘子,若是还找不到,圣人心中就自有衡量了。你我都不必担这干系。”

许锦之还想劝他,多等一日,刘家的小娘子就危险一分。

可是看到裴游之满脸的诚惶诚恐时,他就明白,无论自己搬出怎样的理由,裴游之都不会冒险。

这老头儿人不坏,就是过于明哲保身了。

许锦之没再说什么,起身告辞。

翌日,他出现在常府门外,与守门的下人表明身份后,静待通传。

常府与刘府一样,三进的院子,门头普普通通,不经装饰,若非牌匾上的“河内郡公府”几字,和大门两旁的石狮,谁也不知晓,这里竟住着当朝宰相。

等了一会儿,便有管家模样的人过来,引许锦之入内。

“阿郎刚刚下朝,正在更衣,许少卿可在书房稍坐片刻。”

许锦之进入常衮的书房,见书房内部处处雅致,书架上的书,却本本显破旧,有的还摆放凌乱,一看便知,每日都要花大把时间读书的人,书房才会这样。

“许少卿。”一道沙哑的男声在背后响起。

许锦之回头,眼前的男子,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他身躯干瘦,换上的常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像是会漏风。

“常相公。”许锦之忙作揖,“若非因着案子,某不至于这般急着叨扰常相。”

“无妨。是为着周家小娘子的案子,还是朝暮阁掌柜惨死的案子?近来,长安最受瞩目的案子,应该就这两桩。寻常的案子,怕是也到不了许少卿这儿。”常衮自顾自坐下,一双凹陷的双眼,透露着疲惫,但思维仍旧敏捷。

见常衮开门见山地问,许锦之也不卖关子,便开门见山地将来意说了。

“总是猜来猜去,不如直捣黄龙。我今日算是私人登门求见,大理寺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所以常相公有话,不妨直说。”许锦之直白地说道。

常衮笑了笑,笑意却不及眼底,“因为有人妄图泼我脏水,我就要站出来自证清白吗?许少卿亦是读了一肚子圣贤书的人,不知清者自清?”

“常相比我读的圣贤书更多,岂不知人言可畏?”许锦之回他,顿了顿,才压低声音又道:“其实不止周家小娘子,刘相的孙女亦不见了。”

常衮略惊讶地看向他,许锦之与各种人打多了交道,知道常衮的神情不是装的——他确实不知此事。

“哦?老夫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他的孙女不见了,你不去找,来我这里作甚?难不成,你觉得他的孙女藏在老夫这里不成?”常衮眼底露出不悦。

果然,朝中传闻是真的——常相与刘相素来不和。

许锦之略思考了下,才回他:“所有的证据都对您不利,证明幕后之人要害您,但刘相却信您。他与我说过一桩往事,说您从前在福建游历,见一老僧孤苦无依,便接回长安照顾。刘相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道理谁都明白,却只有常相真的做到了。这样心怀悲悯的人,不可能做出这等事。”

常衮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问:“他,真的这么认为?”

虽然刘相公表露出此意,但许锦之却添油加醋了一番,力求打动常衮。

“是真的。”许锦之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

常衮听后,若有所思。

许锦之见况,又道:“有人肆意坑害孩童,取其鲜血,祭祀邪神,以求长寿。我怀疑,在长安城某个角落中,藏着某股势力,借朝暮阁做幌子,暗地里收集消息,计划着行大逆不道之事,并妄图对常相您不利。”

常衮的表情有些动容。

许锦之知道,自己的计谋起效了——常人面对麻烦事,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事若关己,就不一样了。

“你需要老夫为你做些什么?”常衮问。

“我想要知道,常相公在官场上都得罪过些什么人。”许锦之说,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常相公最好回忆得仔细一些。”

都说宰相肚里好撑船,一些事,在身居高位的人眼中,是小事,在旁人眼里却不是。

常衮坐到胡床上,仔细地回忆起来,不多久,他倒真的想起一件旧事来。

“那是大历四年的事了,当时,我还是集贤院学士,跟在圣人身旁尽辅佐之责。那时的国子监祭酒,也算得人望,不过,有次他应邀去刘相府上做客,竟瞧上人家的长媳了,与人拉拉扯扯,还被许多人看见,后拦下了。”

“大家同在朝中为官,看在刘相的面子上,不曾将此事宣扬出去。谁知,那人竟跟入了魔一样,三番两次想要接近刘相的儿媳妇,逼得人家那段时间根本不敢出门。”

“我认为此事影响极坏,便上奏圣人,以求严惩。再后来——”

“不等圣人严惩,那人便自个儿辞了官,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许锦之接道。

常衮颇为诧异,“你那时才多大?你怎么知道?”

“当时的国子监祭酒......”许锦之一时间,觉得苦涩难言,“是我的师长。”

许锦之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后,才继续说道:“我中进士后,曾拜在师长门下一段时间,得他教诲。我那时问过师长,为何才当了一年的国子监祭酒,就自个儿请辞,他说是与同僚发生争执,觉得官场没趣儿,才做如此打算,没曾想,这里头的缘由竟是这般。”

“后来,我升了礼部侍郎,朝中便有谣言称,说我是踩着别人的尸骨,才爬到这样的位置。我觉得,这些人还是书读得少了,才会整日听风就是雨的。所以,我现在选用官吏,非文学之士不用。”常衮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看向许锦之,“人人都道我妒忌刘相得人望,其实,我只是看不惯他的选拔标准。他觉得,任何人都有他的价值,只要用对地方。但在我看来,有些人生来就不具备任何价值。”

许锦之对常衮的选拔能人之道,并不多感兴趣。

今日的登门拜访,显得突兀,但许锦之已经在与常衮的交谈中,得到了重要线索。

根据常衮所言,在官场上培植自己的势力,是大家都在做的事儿。不同的党派间,互相排挤,算不得什么大事儿。若要说得罪,大概只有曾经的国子监祭酒——何延卿了。

毕竟,何延卿没了官职,是拜常衮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