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司考,名周方山,进士出身,却因家贫,在朝中无势力依靠。最初授校书郎,平日里躲在藏书楼典校书籍,不懂与人打交道。十年时光转瞬即逝,眼瞧同僚们纷纷升官,自己却仿佛早被遗忘。
昔日一要好同僚见况,拉了他一把,将他举荐到刘宴门下。
刘宴惜才,见周方山见人见事极明白,却不善管理与应酬,便提拔他做司考,让他替大唐选拔出那些既有文采,又擅管理的人。
这个官职并不高,却手握实权。默默无闻这些年的周方山,也尝到了被人讨好的滋味儿。
这么些年,他也算渐渐开窍。
读书读得好,不过迈上入仕的第一道阶梯。站对了队伍,才是步步高升的诀窍。
一方面,他想要报答刘宴的知遇之恩。另一方面,他也想通过施恩与人,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从中获得好处。
拿了好处,他换成钱财,置了三进的大宅子,将家中父母都接到长安来颐养天年,也让妻儿都过上了呼奴唤婢的好日子,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有一年科举后,他看到栓选名单,发现常相的两个亲信在列。并且,常相托人来吏部打点过关系。
他力排众议,硬是将那俩人筛掉,另选了与自己一样出身寒门的学子。
“或许得罪常相了吧,我也不知道,但官场上这种事,不是很常见么?”周方山皱眉,说着说着,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瞪大眼睛道:“许少卿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谁能与她结仇呢?所以照例问一问与周司考您相关的事情,您无需多想。”许锦之说道。
若是没有方向,周方山不过是一腔愤恨无处发泄。这有了方向,却是那样一个令人细思恐极的方向,他的表情反而就复杂得多,既有不解,也有惊恐,更多的是压抑之下的恼怒。
就是不知道,这股恼怒,是恼怒自己,还是恼怒那个他根本吃罪不起的人了。
回到大理寺,许锦之去牢狱找李渭崖,刚巧,李渭崖也正在找他。
“我有话跟你说。”
“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李渭崖手中捏着一张字条,迫不及待让许锦之来看。
“还真被你说对了,萍儿和梅儿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这种把戏。本来我都想好了,万一没在食物中找着什么,我要怎么给自己圆场。现在好了,有了这个,我直接把萍儿也关押起来了。”李渭崖脸上透着兴奋,顿了顿,又强调道:“分别关押。”
“做得好。”许锦之拍了拍他的肩,忙展开字条。
借着烛火,字条上笔走龙蛇的一行字,在许锦之眼底一晃。
“邓姝的病已好大半,勿念,勿忘之。”
许锦之抬头,对上李渭崖棱角分明的一张脸,问他:“字条你看过了吧?你怎么看?”
“姝这个字,像是个小娘子的名字。字既是交给梅儿的,那这个人应该和梅儿关系匪浅。表面上看,像是告诉梅儿这个人的病快好了,让她不要牵挂,可我却觉得更像是威胁。最后的让梅儿不要忘记,忘记什么?没头没尾的,特别奇怪。”许锦之既发问,李渭崖也就将自己的想法和疑问都说了。
身后有衙役路过,跟他俩打招呼。
阿虎很凶地将那人赶走,骂道:“一点眼力见儿没有!没看到主人跟许少卿正说话吗?”
在大理寺当差这么久,阿虎还是没能改掉对李渭崖的称呼。
李渭崖刚要说什么,许锦之却低声道:“去我那里聊。”
到了许锦之日常办事的屋子,二人将门窗合上,盘腿面对面坐下。
“这个字,我见过。”许锦之捏着字条,直接说。
“你见过?”李渭崖略诧异地问。
许锦之神色复杂,目光从李渭崖脸上,落回字条上,缓缓而道:“常相公,是天宝十四年的进士,不光文采斐然,也写了一手好字。他的文集,许多人都见过,包括我。”
“这......”李渭崖看看许锦之,再看看字条,更是诧异,“丑的字,各有各的丑。好看的字,不都一样的好看。你是怎么做到,只看了一眼,就能认出是谁的字的?”
许锦之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李渭崖可不想自讨没趣儿,于是岔开话题,“既然知道是谁写的了,那案子不就快了结了吗?”
“如何能了结?”许锦之面上的笑意渐淡,眼底像染了一层霜,“先不说常相公位高权重,绝不可能配合我们查案,除非有确凿的证据,能在圣人面前直接将他告倒。但死者不过是个新罗买来的奴婢,圣人真能为了一个奴婢,问责重臣?这未免过于荒谬。其次,常衮没那么傻,若要通风报信,吩咐心腹去做就是,为何亲力亲为?他的字,可是很多人都认识的。再者,若真是他,他在此案中扮演的角色是什么?”
“对哦,作案要有作案动机。你先前说,邱娘子没死,她是拿身边的婢女当了替死鬼。要么,是她招惹了什么人,急于脱身。要么,是她本人或她的铺子惹了是非,背后有高人指点,让她这么脱身。”李渭崖顺着许锦之的话,想了又想,眉头直皱,“不对呀——”
“哪里不对?”许锦之眼睛微微眯起。
“照你说的,常相公位高权重,邱娘子有了这样一个靠山,为什么要躲?如果是后者,常相公与邱娘子合谋要做些什么,被人瞧出端倪,常相公让她这样躲。那现在两个无足轻重的下人被捉,他确实没必要亲自写字,留下这么个铁证。”李渭崖越分析,感觉脑子越清晰,“我怎么觉得,常相公不像是邱娘子的靠山,更像是仇人呢?他们设了一个局,制造了一些莫须有的证据,让我们觉得常相公是幕后黑手。”
“还有呢?”许锦之问。
“还有就是,我觉得这个字,一定是有心之人模仿。你想啊,人在写文章时,一定是专注的。写这种字条时,心情是复杂的。但你看,这上头的字,一笔一划,特别认真,这本身就不寻常。”李渭崖继续说。
许锦之眼前一亮。
都说擅泳之人,更易溺水。
精于什么,反倒受其所限。
“你虽然反应慢半拍,但总能在我的指引下,发现旁人不易察觉的细节,确实是个好苗子。我也算是你的伯乐了。”许锦之赞许道。
这话是好话,却怎么听怎么别扭。
“你就不能好好夸人吗?”李渭崖不满道。
“我这还不是好好夸?”许锦之一脸无辜。
俩人各自沉默一阵,许锦之又将今日在周家的发现,一并说了出来。
“我还想听听你的想法。”许锦之道,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要是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就好好夸你。”
“说得我好像很稀罕似的。”李渭崖面部一抽,但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全部托出。
“我现在更觉得,幕后之人是冲着常相公去的。”李渭崖道。
“此话怎讲?”许锦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你看,血祭、传说、邪典......若幕后之人真是常相公,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常相公家中有人生重病吗?似乎未听说过。其次,他这样位高权重,都绑了周家二娘去了,直接杀人取血埋尸不好吗?为何还要送个活人回来?”李渭崖讲得口干舌燥,四处张望。
许锦之起身,为他倒了一杯凉茶。
“这点我们一早就分析过,幕后之人泄愤的动机更为明显。”
“不不,还有一点——”李渭崖一仰脖子,将凉茶喝了个干净,舔舔嘴唇,看向许锦之。
许锦之一愣,不情不愿地为他继续加满。
李渭崖唇角漾开,又喝完一杯,才缓缓而道:“他,或者是他们不敢。”
许锦之动作顿住,似是想到了什么。
“那些死于邪典的孩子们,都是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周二娘的父亲,是吏部官员。幕后之人想要周二娘的血,但又忌惮于她的身份,不敢杀人。把人丢在闹市中,并非泄愤,或许只是为了嫁祸。毕竟,你们这些查惯了案子的人,一上来就会查受害人跟谁结仇,或是她的家人跟谁结仇。照着这个思路,可不就查到常相公头上了嘛。”李渭崖说完,又舔了舔唇角,仿佛刚刚喝的茶,是什么琼浆玉露一样。
“字条也是一样,幕后之人觉得我们不至于发现不了。有人模仿了常相公的字,既有警告梅儿,叫她不要乱说话的成分;也有待我们发现字条后,又能将一切顺理成章引到常相公身上去的目的。”许锦之开始顺着李渭崖的话去想了,发现思路骤然明朗不少。
“如果是这样的话——”许锦之黑眸微微眯起,迸射出一道精光,“此人信奉邪典,自己或其家人身患重病。他与常相公有仇,又忌惮于周司考的身份。难道此人是官场中人,家中有人科考不成?”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大唐的官场,真是乌烟瘴气。话说回来,何从珂要是没死就好了。”李渭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提及这位昔日知交,许锦之眸色暗淡下去。
李渭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我不该提他的,对不住。”
“无妨。”许锦之摆摆手,“我只是想到师兄从前的样子,他与师长一样,聪慧又正直。如果说,他也是这盘棋中的一个子儿,那我实在想象不出,操纵棋局之人,是怎样心思缜密的对手。”
李渭崖不知说什么,干脆沉默。
“不过,今日与你交谈,竟有伯牙绝弦之感。我平日里真正佩服的人不多,你如今算是一个。”许锦之笑着拱手道。
许锦之以为,李渭崖会高兴,谁想这人瞬间沉下脸,“你在咒我死我吗?”
“什么?”许锦之一愣。
“别以为我不知道,张主簿可教过我,伯牙绝弦是说,有个叫伯牙的琴师,在自己的好朋友死后就不再弹琴之事。我这还活生生坐在你面前呢。”李渭崖不满道。
许锦之笑道:“还以为你进步多少了呢,原来是解其意,又不解其意。”
“你能不能说人话?”李渭崖更为不满。
许锦之笑够了,才换上副认真的神情,“从前,我总是单打独斗。如今有了你,我感觉事半功倍。希望你体内的毒能够被解开,也希望你的心愿可以顺利达成,然后在长安的时间可以久一些。”
李渭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被什么击中。
可是,他下一刻就想起师傅的话:世上顶级的高手,从不屑于谈论感情。一旦被困住,便是任何武林高手都无法解开的局。
“卫太医开的方子很管用,虽未能完全排除体内的毒素,却暂时减轻了我不少痛苦。多谢你,许少卿。”李渭崖说道。
许锦之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似一腔热血,洒在了寒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