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许夫人一直和许锦之说着刘家的种种好处,说刘夫人是个和善热心的,又说刘家家风正,每个下人都被教得规规矩矩的,奉茶端碗时,连头都不抬的。
“我瞧着,也不比那世家大族差什么了,果真还是要看耕读人家。奇怪的是,今儿却没见着刘相公的孙女,刘夫人说她病了,也不知好些了没有。”许夫人见许锦之没有反应,拱了他一下道:“家中库房还有上好的人参,你不如拿一根送去刘家。”
许锦之这才回道:“刘家虽不富裕,倒也不缺这些,圣人每年都赏。”
“你这孩子。圣人赏的,和你送去的,能一样吗?东西虽没那么金贵,但心意最重要。”许夫人见他不开窍,有些急了。
许锦之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应付了母亲几句,转身离开。
刘夫人既没跟她说家中事,说明刘家是不希望太多外人知晓此事的,他自然不好多嘴。
清明假期很快过去,许锦之去牢狱见了梅儿一次,听闻萍儿中途来看过梅儿两次,每次都给她来送吃食,俩人也没说什么话。
这件事更加肯定了许锦之的猜测——邱娘子、梅儿、萍儿之间,必然有隐秘的联系,只是他目前未发现。
要不然,萍儿嘴上出卖梅儿,还能这么好心给她送吃食?等等......送吃食?
许锦之以前审理过一个案子:一农妇每日给丈夫送饭,顺道给隔壁妇人也带一份儿。隔壁家中,常年是妇人下地,男人在家作威作福当大爷。农妇听到隔壁男人与姘头偷情,还说要杀掉妇人,把姘头娶回家。于是,农妇绞尽脑汁将男人与姘头偷情的画面,还有说的话都画下来,塞进馒头里,给隔壁妇人通风报信。妇人得到消息,赶回家杀了男人和姘头。
如果说萍儿和梅儿之间也玩这种把戏的话,那许锦之还真不好打草惊蛇。
反正抓梅儿坐牢的理由,是她殴打官吏。既如此,不如让李渭崖坏人做到底好了。
于是,许锦之吩咐李渭崖,叫下面人看紧梅儿和萍儿,只要萍儿再来送吃的,就想办法拦下,然后检查饭菜里是否有字条或是信物。
李渭崖觉得这是个馊主意,可他本人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只得同意。
随后,许锦之去了裴游之那里,他觉得想要找到案子新的突破点,可能要去周家,跟周二娘聊聊。
“我知道于周家而言,他们一定不乐意。可是除了周二娘这个活着的受害人,没有更好的突破点了。”许锦之说。
裴游之捋着胡子,沉默半晌,才叹气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了。”
他与刘相是多年知交,于情于理,裴游之既答应帮这个忙,就一定会管到底。他不是不知道,此刻去周家对疯掉的周二娘进行盘问,无疑于伤口上撒盐,但眼下,这件事又必须要做。
周家,他只能顶着他这张老脸去得罪了。
去到周家时,许锦之便发觉,周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很警觉,眼角眉梢透露着对自己与裴游之的不满,却不能宣之于口。
周司考肤色黝黑,见着许锦之和裴游之时,整张脸像刷了层浆糊般紧绷着。
“您二位的来意,我已经知晓。只是春娘受到惊吓不小,您二位悠着点问。拙荆也会陪在一边。”
“是,某心中有数。”许锦之作了一揖。
于是,绕过走廊,进入一道垂花门,一行人便来到了周二娘周晓春的院子。
天气渐热,周晓春却裹着一层厚厚的绒毯,双目无神地蜷缩在床角,一听到什么响动,就害怕地叫唤。
“别怕,春儿别怕,裴寺卿和许少卿不是坏人,他们不会嘲笑春儿的,只是来问几个问题。”周夫人抱着女儿,哄着道。
许锦之与裴游之对视一眼,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和模样,可他刚靠近床榻,周晓春的反应就激烈起来。
她绞着帷帐,一会儿双手挥舞,一会儿将自己裹进衾中,“让他们出去,出去!啊啊啊!”
“春儿,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害了你,许少卿就是来——”
周夫人试图劝说女儿,周晓春的反应却越来越大。
无奈,周夫人只得朝二人摆手,“你们也看到了,春娘现在的状态,是不能接受问话的。”
裴游之上前,拉了还欲劝说的许锦之一把,“是,我们这就出去。”
周夫人将布衾从女儿头上拿下来,不断安抚女儿道:“他们出去了,没事了,我们安全了,乖。”
周晓春仍然情绪激动,到底是肯钻出布衾了,直往她母亲怀中钻去。
许锦之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却看到周晓春裸露的臂膀和脖颈上有被利器扎出的伤痕。
他抛下裴游之,又往周晓春面前走去,周晓春见况,又缩回衾中。
“周夫人,春娘手上和脖子上的伤是哪里来的?”许锦之语气急促,他需要确定一件事。
“我们也不知道,她被接回来时,身上就有这些伤口。我们也问过,她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我们听意思,是别人拿利器扎她的。”周夫人原本只想将话答了,好令这二位出去,没想到说着说着,因为心疼女儿,反倒哽咽起来,“也不知是得罪了谁,天杀的,让春娘遭受这等虐待!”
“夫人,春娘的生辰八字,可否告知在下?”许锦之突然说。
周夫人一愣,不解其意,对上许锦之坚定的目光,她心中生出一股子信任,便开口告知。
一股气直往头顶冲,许锦之双手抱拳,对周夫人说道:“请照顾好令媛。”
说完,他掀了帘子,转身出门。
裴游之很了解自己这位下属的习性,喘着气追上来问道:“你发现什么了吗?”
许锦之停下脚步,压低声音答:“确实发现一个了不得的事情——周晓春身上的伤口,和先前那几个被放血致死的孩童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裴游之自然知道,他说的是新丰县的案子。
只是,这两件事关联到一起,令裴游之十分震惊。
“你确定没看错?要不要让仵作过来......”
“我们过来,周家已是十分为难了,让仵作过来,周家人能肯吗?再者,周二娘现在的状况,也根本不会配合给看的......裴寺卿难道不信我么?”许锦之与他对视,低声道。
眼前之人,可是大历六年的进士,谁都知道,那年的考卷特难。
裴游之回道:“自然不是不信你的记性,只是,事关重大,你需有十足的把握。”
许锦之本想将心中疑虑全道出来,看看二人能否在其中寻到什么破绽,彼此交换意见,但看到裴游之过分谨慎的一张脸时,许锦之便打消了念头。
“我想同周司考单独谈谈。”许锦之道。
“这个好办,我来安排。”裴游之应道。
周家安排了一顿家常便饭,席上,虽是饭菜还算可口,但无一人敞开了胃口用。
人人脸上都挂着心事。
许锦之先用完,接过婢子端来的粗茶漱口,随后离席。
周司考见况,也漱了口,跟着许锦之去到自己平日里读书、下棋的一个亭子内。
亭子中央的案头,已摆上喝的茶水和酪樱桃。
周司考看见,神情有些悲凉,“春儿从前最喜欢这道甜点,我们笑说给她取名‘晓春’,是让她知晓春日时节,不是叫她敞开了吃樱桃和蔗糖,回头把牙齿吃坏了,将来被郎君嫌弃。”
“周司考爱女情深,某也不禁为之动容。”许锦之诚恳地叹道。
周司考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苦笑着摇头,“你还未成亲,未成人父,不会明白的。”
“好了,裴寺卿同我说,你有话要单独问我,你问吧。我既应了你们,配合调查此案,就一定知无不言。”周司考表明态度道。
“我想知道,您是如何受到刘相公的栽培,得了这么一个掌握实权的位置的。在这过程中,您是否为了报恩,而给常相公使过什么绊子。”许锦之目光灼灼地盯着周司考,缓缓问道。
周司考黝黑的面庞瞬间升红,手中握着的半杯茶,摔在地上,落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