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许锦之跟随母亲,去刘家做客。
刘府门口停着的马车,不过一辆,许锦之瞧了一眼,觉得眼熟,倒也没多想,就入了府内。
只是不成想,所谓的清明簪花宴,席上除了刘宴长子刘执经、次子刘宗经外,便是刘家刚满十二岁的长孙刘濛在作陪,并无他人在场。
女眷那边也是一样,除了母亲这个外人,旁的,无外乎都是刘家的媳妇。
许锦之看到空着的食案还余两桌,便向一边的刘执经拱手道:“不知今日,除了某与刘兄及刘兄家人相伴外,还能与谁同坐?”
刘执经亦拱手道:“家父与裴寺卿乃是旧相识,一早相约踏青,这会儿该回来了。”
许锦之一愣,忽而想起府外的马车,原是裴寺卿的,怪不得如此眼熟。
只是,簪花宴上,除了刘家人,便是大理寺的两位官员,这场景,不像是来看花儿的,倒像是聚在一起说案子的。
大家闲谈片刻,看到刘宴与裴游之踏青归来。
刘相公容貌儒雅,眉宇间透着沧桑凛然。他一身洗得发白的袍子,走近许锦之时,许锦之能嗅到袍角散出的草木清香。
“这是许少卿。”
“这是刘相公。”
裴游之给许少卿、刘宴互相介绍道。
“见过刘相公。”许锦之作揖道。
“许少卿不必客气。”刘宴笑道,随后上下打量他几眼,又赞道:“果真一表人才。”
“仲明可不光是长得俊,办起案子来,严谨得很,大理寺可多亏了他,这才能叫我有闲暇功夫,陪士安你出去踏青呐。”裴游之捋了捋胡子,笑着道。
刘宴看向许锦之的目光中,满是赞赏,也夹杂一丝许锦之看不明白的深意。
“父亲,裴寺卿,快入席吧,酒菜可都热过一遍了。”刘执经起身迎道。
于是,刘宴与裴游之入座。
刘执经拍掌,婢女将一盘盘酒菜端入席间。
酒席安排在园子中,桃花、杜鹃、牡丹开满堂,竞相争艳。所以,即便酒菜均非上乘,也吃出一个“雅”字。
更不必说,刘府的婢女们虽姿色平平,却别有气质,有她们帮着布菜添酒,男人们喝酒题诗,兴致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席间,一婢女给许锦之斟酒时,不慎洒了他一身。
婢子忙低头请罪,众人望过来,许锦之有些狼狈地站起身。刘执经命阿弟刘宗经带许锦之去他的房中换身衣裳,并代婢子道歉。
许锦之自然不会同一个婢女计较,于是恭敬不如从命,跟随刘宗经而去。
刘府不大,所见无奢华之处,却一步一景,可见房子的主人,对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的热爱。
刘执经的院子静得出奇,刘宗经对许锦之说:“进去之后,会有婢子引你去更衣,我在外头候着许少卿。”
许锦之进院子后,确实有一相貌标志的小娘子上前,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他许久,随后一脸倨傲神色,“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换衣裳。”
小娘子的倨傲神色之下,是明显透着欢快的脚步,许锦之从入了刘府开始就感觉不安的情绪,在换衣裳的间隙,一下子到达高峰——
“你怎么在这儿?”屏风后,许锦之拿衣裳捂住胸口,看着破门而入的小娘子,惊疑不定地问道。
小娘子的目光从许锦之受到惊吓的脸上,再落到他比女人还细腻白皙的肌肤上,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上前道:“我帮您更衣吧。”
“站住。”许锦之的声音不怒自威。
不过一瞬的功夫,许锦之已经将衣裳换好,边系盘扣,边走出屏风,他的神情由惊疑,转变为审视。
小娘子伸出手,上前不是,可待在原地,似乎也不是。
“许郎君,何必,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只是愣了一刻,小娘子恢复如常,她将下巴枕到手背上,做出一副妖娆姿态。
不料许锦之视若无睹,只是盯着她问:“你究竟是谁?”
“许,许郎君说什么呢?”小娘子有些紧张,还想继续勾引,却被许锦之无情打断。
“刘家规矩严,绝容不下你这样轻佻的婢子。从我刚进院门时,你便一直打量我,身为下人,绝不会有这种胆子,若是被人瞧见,定要罚跪半天。所以,你根本不是府中下人。”许锦之下了定论。
小娘子彻底慌了神,目光飘忽,甚至想逃,却被许锦之堵住去路。
“如此自信又骄矜,想勾引人,被拒绝了,就想跑,想必平时也不经常干这事儿。我接了帖子来你们府上,说是簪花宴,本以为按照刘府的门第,该是名流云集,没想到男客这里,只有裴寺卿与我两个外人。”许锦之一步步逼近她,冷笑道:“你就是刘宴的孙女儿吧。”
小娘子怔在原地,许锦之连着衣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要将她拉出去,“你们刘家究竟安的什么心?拿未出阁的小娘子给我下套,我倒要拉你出去,找刘宴要个说法去。”
大约真的气急,许锦之连一声“刘相公”也不愿称呼了。
可刚走出房门,就见刘宴、刘执经、刘宗经,还有裴游之均站在院中,似乎在等自己。
“许少卿息怒,还请先放了舍妹。”刘执经拱手道。
许锦之放了小娘子,面上怒气却未消。
“许少卿聪明绝伦的名声,果真不虚传,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看出破绽。并且,面对送上门的美色,也能做到如如不动,许少卿乃真君子。”刘宴走上前来,面对许锦之对自己的“不敬”,并无不满,反而夸了他一顿。
许锦之冷静下来之后,想到刘家在外的好名声,与眼前所见的反常,迅速品咂出不对劲儿来。
“许少卿,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刘宴大大方方朝许锦之作揖。
“刘相公不可。”许锦之忙制止刘宴行礼。
“许少卿,父亲设下这个局,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望许少卿海涵。”刘执经身为长子,自是见不得父亲如此,忙扶起老父,自个儿则代为行了大礼。
许锦之望着庭院里的一干人,神色冷冷道:“刘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许少卿请屋里坐。”刘执经侧身让道,并吩咐刚在房中“勾引”许锦之的小娘子,“还不给许少卿上一杯好茶来。”
所有人进屋依次坐下,刘宴先是叹了口气,随后才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刘执经与妻子育有一女,名刘嫣,今年十四,生得一副花容月貌,被教养得极好。
一个月前,刘嫣携婢女出门,去采买些胭脂水粉等女儿家常用的东西,结果,日落时分了,只马夫一人回来,说是嫣娘与婢女都不知所踪。
“嫣儿从不与外男过分亲近,她是不可能与哪家的郎君私奔的。我们不敢将此事张扬,怕毁了嫣儿的名声,将来于亲事上有碍。一直到数日前,吏部考功司周司考家的周二娘被人剥了衣裳,丢在坊市任人围观,郑县令查了数日,也未查出个名堂来。听说,那周二娘已经疯了。”刘执经说到最后一句,有些不忍。
“所以,你们觉得长安城内,有团伙专拐官员家的小娘子?你们怕刘嫣也如周二娘一般遭遇不测,便求到裴寺卿面前,裴寺卿便向你们推荐了我?”许锦之开口,又皱了眉头问:“可是,你们为何这么肯定刘嫣是与周二娘遭遇了同一件事呢?这里头,难道有什么联系?”
众人神色一变,刘宴看了一直没说话的裴游之一眼,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听闻许少卿一心查案,官场上的事,怕是关心不多。实则,因停用朝中一切辅佐官的事儿,我与常相公早不睦已久。”
刘宴指的事情,许锦之有所耳闻。
谁都知道,圣人的左膀右臂,是常相公与刘相公。只是,常衮此人,虽文采赡蔚,待人却孤傲苛刻,在朝中人缘儿一直不如刘宴。
常相公妒忌刘相公,就举荐他为左仆射,实际想要夺他的权。没成想,圣人命刘相公兼任左仆射一职。刘相公因经费不充裕,停用了所有辅佐官,只租用资历浅而有才干的英才。有权势的人想为人求职,刘相公只给予高的俸禄,却不让他们掌权。如此,小吏们办事格外勤勉。
只是,这样一来,下面的人得了好处,都等着感激刘相公,刘宴的威望更甚。常衮不光没能达成目的,反而再也无法给自家子侄谋福祉,心中难免更加愤恨。
提及常相公,许锦之不免想到梅儿说起的往事,心中一惊,看似无关的事情,好像冥冥之中已经连成了一条线。
“刘相公,刘兄——”许锦之的目光从刘宴转到刘执经脸上,“刘嫣从前,喜欢朝暮阁的首饰吗?”
“喜欢。”刘执经肯定地答道,“不过,朝暮阁的首饰价格昂贵,父亲为官清廉,家中的情形你也是看到了的。只是,拙荆爱女,每年生辰,都会想办法为嫣娘去打对首饰。”
“刘嫣出事那一日,是否也去了朝暮阁?”许锦之又问。
“这个......”刘执经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回道:“那日说是出门购买胭脂水粉,但嫣娘确实喜欢朝暮阁的首饰,与朝暮阁的掌柜也相识,所以时常会去看看,我想,她只要出门,应当就会顺道去看看的。”
这就对了。
“刘相公,周司考是您提拔上来的?”许锦之看似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
“是。”刘宴点头。
“从刘嫣出事到现在,您家中没有收到过歹人送来的字条或是别的什么信物,索要钱财或是别的?”许锦之又问。
“不曾。”刘宴斩钉截铁地答道。
许锦之紧抿双唇,目光中透着一丝怀疑。
“仲明,你其实不必......”
裴游之的话说了一半,便被刘宴打断。
“许少卿,我理解你的意思。我费了这般工夫,得以验证许少卿的观察力与人品,都是名不虚传。我还有何借口,对你藏着掖着呢?”刘宴语气谦和。
许锦之一下子察觉,大抵是自己多想了。
于是,他亦抱拳道:“是某多虑了。只是,目前嫌疑人犯案的目的,我还没有找到。不过,案子有了新进展,还与先前朝暮阁的案子相关,总是看见了希望,某会尽心尽力的。”
裴游之听到许锦之的话,捋着胡子,欣慰地点了点头。
刘宴此时眉头紧皱,又开口道:“其实,老夫也并不认为,常相公会将官场上的恩怨,发泄到与他不睦的官员家中女眷身上。他是乙未科状元出身,也是饱读圣贤书的人,先前在福建游历之时,他怜惜一位年事已高的僧人孤苦无依,将自己手下一名叫黄彻的小吏送与他做徒弟,后来听说还把人带回长安养着。虽说,人有千面,但至少这件事说明了,他也并非什么心肠歹毒之人。”
许锦之沉默半晌,并没有接话。
他常年接触人性最阴暗一面,所以从不将人往好处多想。他并未接触过常相公,所以对方能为了泄愤,将事情做到哪一步,在没有找到证据之前,他不会轻易下结论。
离开院子前,许锦之发觉有人在看自己,一回头,正是被刘家派来试探自己的小娘子。
小娘子对上他的目光,忙惊慌地躲开,随后又转身往屋内走去。
光线透过院子里的树木,落到小娘子的背上,单薄得令人怜惜。
其实,不用追问,许锦之也猜出了她的身份。
倨傲骄矜,说明是家中的主子。可又被一家子拿来设作诱饵,说明地位不高,可以被牺牲——她是刘执经的庶女。
刘夫人爱女,爱的是自己的女儿,庶女却是眼中钉。
至于男人,利益在谁那边,他就站在谁那边。
许锦之的父亲并未纳妾,但不代表他不懂得,庶子庶女在家中的地位,其实还不如得脸的下人。
庶子还好,至少有科举的路子可走。但庶女,不能似商家女一样抛头露面,又没其他出路,只能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