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朝暮(九)

延寿坊间的小酒铺内,卫常风和李渭崖坐在靠窗户的一桌。

桌上,摆了两壶酒,并一碟子蚕豆、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粉肠,还加了羊皮花丝这道店内最受食客喜爱、同时也价格不菲的下酒菜。

“卫太医若是觉得不够,一会儿再加。”李渭崖说道。

“李司狱可真是财大气也粗,别说这道羊皮花丝了,就说这碟子普普通通的花生米,普通百姓都要一粒掰成几份来下酒,怎么还能不够呢?”卫常风笑道,自个儿先斟了一杯酒喝了。

李渭崖听这话,怎么听着怎么不舒服,但无奈是求人办事,只得忍着。

俩人酒过半巡,卫常风才红着一张脸,低声与李渭崖说起解毒的事儿。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就好比断肠草虽毒,但只需取一把新鲜空心菜菜根,绞了汁服用,再好好养着,也就无大碍了,嗝——”卫常风打了个酒嗝,凑近他继续道:“鹿七草呢,生长的环境极其特殊,所以世上少有,它附近生长着的雪秦草,就更是稀有了。”

“你能弄到雪秦草?”李渭崖满脸狐疑。

鹿七草生于沙漠深处,是一种从沙漠、戈壁深处吸取地下水分而长出的耐旱植物。鹿七草只在春季冒出,可偏偏那时多发沙尘暴,多少进入沙漠深处为了采鹿七草的队伍都是有去无回。而雪秦草,据说是长在人类尸骨边儿上的植物,吸食完新鲜血肉后,便迅速生长,但只冒头十天左右。故而,这种草药一般只存在于人们的口口相传之中,却没几个人真的见过。所以,李渭崖一直怀疑,是不是真的有这种邪门儿的东西存在。

“弄不到。”卫常风回道。

“那你说个......”李渭崖艰难地将“屁”字咽下,忍着追问:“那您说,这毒该如何解呢?”

卫常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副不满,却又不敢发作的样子,看了半晌,才笑道:“年轻人,你太心急了。我说有办法,自然有办法。”

李渭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就要唤小二付钱。

“时候不早了,若是宵禁前赶不回去,十分麻烦。”李渭崖语气僵硬道。

卫常风大笑,笑完了,才盯着他,缓缓而道:“其实,你与老夫的一名故人长得有四五分相似,青云山上一见,差些以为是老夫出现幻觉了。”

李渭崖一愣,整个人像被数道钉子,钉在了原地,如何都动弹不得了。

晚上。

许锦之归家之后,先令下人烧了热水,沐浴更衣后,主动去了母亲房中。

母子俩到底是没有隔夜仇,许锦之陪她用过晚饭,又陪着她说了会儿话,许夫人到底是气消了。

“锦儿,刘家过两日又办簪花宴,这次呢,男女分了两桌,刘家也给你下了帖子,你就一同去吧。”许夫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封请帖,交由许锦之手中。

许锦之仿佛被雷劈中似的,将帖子拆了,上上下下看了两遍,放在案上道:“过两日便是清明,有七日假期,刘家不去祭祖,搞什么簪花宴?再者,历来相看,都是男方给女方发请帖,怎么到刘家,什么都反过来了?这不是簪花宴,这是鸿门宴吧。”

眼见母亲要动怒,许锦之蓦地想起在青云山上时,李渭崖劝自己的话,瞬间又觉得自己过分了,于是忍下内心反感道:“如果母亲非要我去不可,那便去吧,只是不能误了给父亲祭拜的大事。”

儿子都答应了,许夫人也就不计较他刚刚的话了,闷声闷气地表示:“这事儿我早安排妥当了,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上心。”

翌日,许锦之上衙,刚巧撞上李渭崖,两人一前一后进门。

“昨儿让你审问梅儿,可有什么进展?”许锦之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案子。

李渭崖回想起昨日的情形,皱起眉头回道:“那女的什么都不肯说,我把她丢进牢里了,今日你还可以继续审。”

“什么?”许锦之有些诧异,“你知不知道......”

“你先听我说,我知道大理寺的规矩,只是嫌疑人,还不是嫌犯,或是定了罪的犯人,不能随便关押。我可不是那种仗着手中这点子权力,就随便欺负别人的人,还是女人。”李渭崖打断他的话。

原来,昨天换了李渭崖进去后,梅儿怎么都不配合。李渭崖自认没有许锦之那样高超的套话技术,也知道梅儿不喜欢自己。但他怕的是,万一梅儿是凶手,现在已经打草惊蛇,将她放走,万一再也抓不回来怎么办。于是,他故意言语刻薄,去激怒梅儿。梅儿选择直接顶嘴,但根本说不过他,于是甩袖要走。李渭崖拉住她,她用力挣脱,李渭崖顺势往地上倒去,装作受伤的样子。

“殴打官吏,是个能关她的正当理由,没关系,我当时只能想到这个。”李渭崖耸了耸肩。

“你倒是聪明。”许锦之微微一笑,却在李渭崖等着他更多夸奖时,面色一变,“不过,梅儿不是凶手。”

许锦之说完,即刻往牢狱走去,李渭崖跟在后头追问:“你怎么知道的?你昨天去河里捞尸骨捞出新线索了?”

“是!”许锦之答道。

到了牢狱中,许锦之问了当差的人,直接走到关押梅儿的牢房前。

“都说牢房的风水差,昨儿见梅娘子还是风姿卓越的模样,今日就这般蓬头垢面了。”许锦之站定,望着盘坐在地的女人说道。

梅儿睁开眼,看到是许锦之,冷冷地扯了下唇角,“你若是来帮你那位诡计多端的同僚撑腰的,大可不必与我废话,要怎么处置,你随意便可,反正天下乌鸦一般黑。”

“怎么跟许少卿说话呢!”衙差瞪了她一眼。

“开门。”许锦之对衙差说。

“可是......”衙差有些犹豫,小声说道:“这疯婆娘昨晚闹了大半宿,有力气得很,属下怕伤着您。”

“没事儿,开门。”许锦之温声道。

于是,牢门打开,许锦之走进去,盘腿坐在梅儿对面,开口第一句便是:“我知道,你不是凶手。”

“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我本来就不是凶手。”梅儿嗤笑道。

“凶手是邱娘子,只是,她还有没有同伙儿,我就不确定了。”许锦之淡淡说道。

梅儿震惊不已,嘴唇张了张,最后又紧闭,仿佛制止了来自喉咙深处的质疑。

许锦之瞧她的神色,不像是装的,于是接着道:“昨日,一个偷着下河捕鱼的人,在涝河下面发现残缺的人体躯干,内脏都被挖空了,填了石子儿,这才没有浮上来。后来,我们赶到现场后,大理寺的衙差们又陆续找到头颅、一只手和一只脚,正巧,加上先前在东市附近发现的,凑成了一整具女性尸体。不过,尸体的面容被毁了,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一般来说,毁尸意味着灭迹,凶手既然不想让人认出死者,又为何用飞镖去预示邱娘子的死亡?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梅儿眉头紧皱,听完许锦之的话,眉间的疑云又慢慢消散了些——她也品咂出这其中的不对劲儿了。

“先前在东市发现的残肢上,发现了一圈浅浅的印记。我想起邱娘子长期佩戴脚链,所以先入为主地以为是脚链的痕迹。你昨天说,阿蛮被邱娘子送到了常相公的榻上,受过过捆缚和虐待。加上阿蛮本是被贩卖来大唐的新罗婢,这一路走来,人牙子怕手下这些女子逃跑,应当也会捆缚她们。我突然想到,断脚上发现的印记,怕根本不是脚链留下的痕迹,而是脚镣吧。”许锦之继续说道。

“当然了,这些都不是能直接证明我猜测的依据。仵作发现头颅两边的腮帮骨被打裂,若是完好的,应当是个圆脸。新罗生产圆脸美人儿,阿蛮是不是圆脸我不知晓,只是,邱娘子却是鹅蛋脸。”许锦之说完这些后,微微一笑。

“邱掌柜她......心太狠了,其实阿蛮也是个可怜人。新罗那个地方,女子地位极其低下,很多穷人家的女子,凡是长得不错的,便被卖到人牙子手中,经过训练,再贩来大唐,一辈子为奴为婢。”梅儿想到什么,似有感慨。

“知道她可怜,你不还是把人硬送到常相公榻上去了吗?”许锦之讽刺地说道。

“那是她先算计我的!”梅儿咬牙。

“如果她不算计你,你会帮她逃跑吗?”许锦之饶有兴致地问,他似乎永远对人性摇摆不定的善恶,有着极大的窥探欲。

梅儿皱眉,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不会,因为你是邱娘子的心腹,而阿蛮是邱娘子买来的奴婢,她天生低你一等。”许锦之替她答了,随后目光中又露出一丝狡黠,“朝暮阁的生意好得令人眼红,邱娘子为何使出这般金蝉脱壳之计?难不成是得罪什么人了吗?”

梅儿撇过脸去,并不回答。

“是常相公吗?”许锦之幽幽地问。

梅儿迅速转过脸来,语气冷冷道:“自然不是。”

“那会是谁?难不成还能是圣人,或是某位皇亲国戚不成?”许锦之嘴上开着玩笑,眼神却越来越耐人寻味了。

见梅儿还是不肯说,许锦之又道:“邱娘子杀了阿蛮,想要拿你顶罪,你到这时还在替她隐瞒,不觉得很傻吗?”

“我......”梅儿对上许锦之的双眸,窥见他眼中耐人寻味的神色,勾起一侧唇角,冷笑道:“你休想挑拨离间,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你了。死的到底是阿蛮,还是邱娘子,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许锦之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怎么会与你无关呢,你这人装得沉稳,做事有度,其实性子一点即燃,还睚眦必报。邱娘子这样坑害你,你都不肯供出她,那只有一个原因——”

许锦之走出牢房,慢悠悠地将牢门重新锁好,随后立于门前,望着梅儿略带紧张,却努力克制的微妙表情,唇角上扬,“你们是一个组织,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现在事情败露,邱娘子欲拿你祭天,你心中不满却不敢违拗组织。要么,组织对你恩重如山。要么,你有什么致命的把柄在组织手上,这个把柄一旦被人知晓,比让你承认杀人还可怕。”

影影绰绰的灯火打在许锦之脸上,梅儿只见他唇红齿白,与牢狱的阴郁气氛格格不入,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洞穿了所有旁人见他时的刻板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