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内,已近晌午。
按理说,这儿应当是城门进出最松懈的时候,可是许锦之和李渭崖却看到守城门的士兵对着每一个进出的行人严加盘问。
“这是怎么了?”许锦之抓住一个相熟的士兵问。
“哎哟,许少卿您不知道哇,长安出大事了。今日吏部考功司周司考家的周二娘,被人剥光了衣裳,丢在东市任人围观呐。那周二娘去年就定了人家,本该下个月初出阁的,不知道得罪了谁,遭了这样的祸。新上任的郑县令下令对每个进出城门的行人严加盘查,我们正忙着这事呢。”士兵额头上全是汗,话语间,一半是对那素未谋面的小娘子的同情,另一半是对自己即将迎来宿值命运的无奈。
李渭崖跟在后面听了一嘴,皱眉道:“东市人那么多,竟盯不住一个丢女人的家伙?”
“这位郎君,你有所不知。”士兵对李渭崖还不熟悉,但瞧他的衣料,唤句“郎君”总是不出错的,“大早上的,一辆跟疯了一样的马车突然穿过东市,行人们正避之不及呢,周二娘子就从马车上滚落下来了。大家都说,马车上根本没有人驾驶,更没人记得这马车从什么方向跑过来的。有妇人认出这是周家二娘,忙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给她裹了身子。周二娘还昏迷着,人现在已经送回周家了。”
“这事儿真是里里外外透着诡异。”李渭崖摩挲着下巴,叹道。
“谁说不是呢。”士兵回了一句,随后便被喊回去继续忙了。
李渭崖重新回到队伍中,叹了一口气道:“都说长安风气开放,希望这位周二娘子能想开些。”
许锦之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回道:“再开放,那也不是属于中下层人士的开放。何况,再开放不过是男女间的私相授受,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被人脱光衣裳丢到坊市,不说她想不想得开,至少这门亲事一定保不住了。”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这样行事?也忒恶毒了。等抓住幕后之人,大家定不会给这人好脸色瞧。”李渭崖为周二娘子忿忿不平道。
“没闹出人命,这事儿不归咱们管。”许锦之回道。
见许锦之如此轻描淡写,李渭崖瞪大眼睛道:“没闹出人命就不是大事?刚下山时还想夸你,你的心也不像石头做的,但现在看来,你真是见恶鬼见多了,心真的冷成石头了。这可是一个小娘子的清白!”
许锦之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他,“你都不知其中原委,就如此义愤填膺,不如等真相大白了,你再为受害者不平罢。”
李渭崖想了想,刚还想反驳什么,队伍却已经排到了自己,只得将反驳的话全部咽回肚子去。
俩人顺利入城,在路边胡乱吃了一碗汤饼,就回去大理寺。
许锦之直接命人传梅儿过来问话。
梅儿被带过来时,面色不虞。她心知,若是官员上门问话,只是想寻求线索。若是将人带回大理寺问话,那带回来的这个人,就是现阶段的嫌疑人了。
问话的房间,不过两把旧胡床,一张书案,除了挂在墙上的山水画外,没有任何点缀。
在许锦之进来之前,梅儿一直盯着墙上的画看了又看。
“你喜欢这幅画?”许锦之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响起。
梅儿转身,向许锦之行礼,声音冷漠道:“只是随意瞧瞧。”
许锦之走过去,往胡床上盘腿坐下,将自己今日上午在玄青道长处,所听到的事儿,全部讲与了她听。
梅儿听完,气得发笑,指着自己道:“那老道说是我?简直胡扯。”
“梅娘子,你相貌妍丽,文武双全,是个尤物,为什么会一直跟在邱掌柜身边,甘愿听她驱使呢?她给过你多少好处?”许锦之微笑着望着她道。
“许少卿过奖,许少卿才是世间少有聪明绝顶之人,仅凭旁人几句话,便能定一个人的罪。这样的本事,不也是在大理寺任劳任怨,甘愿被一个除了世家背景外,什么都没有的老头儿驱使?”梅儿面带讽刺地回道。
许锦之盯着梅儿看了许久。他对梅儿不甚恭敬的态度并不在意——朝暮阁的人嘛,见惯了达官贵人,自己一个无甚背景的四品官儿,确实不够瞧。
只不过,他在想,能让她这样一个看似沉稳的娘子,如此气急败坏地当面讽刺官员,到底是被戳到痛处了,还是真被气着了。
若是前者,那她未免也太大意了。若是后者......那便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要找到诬陷她的人,还得从她身上下手才是。
“我刚才观察过你看画的神态,先品整体的气韵,再领略笔墨,一看便是懂画之人。自古书画不分家,你既懂得画,那书法上的功夫也必然不差。邱掌柜曾说,她店内的娘子都是会些功夫的。我赞你一句文武双全,有何不妥呢?”许锦之慢悠悠地道。
梅儿咬着牙,可不知为何,同许锦之对峙片刻,又放弃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扬眉问。
“我想说,你身上藏着许多不合乎情理的秘密。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你,如果你不配合,就算我不想拿你交差,怕是纸也包不住火。等到火烧眉毛的那天,即便你想说,也没人听了。”许锦之依旧不急不忙。
他与嫌疑人说话一贯如此,对方不急,他就急,这样能将对方在心中打的草稿搅乱,从而叫对方露出破绽;对方若是急了,他就缓,拖的时间一久,对方会自个儿崩溃。
梅儿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片刻后,她开口道:“你想要让我怎么配合?”
“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杀了邱掌柜,然后陷害你?”许锦之问道。
“阿蛮。”梅儿脱口而出。
“阿蛮是谁?”许锦之又问。
那道被捂得紧紧的口袋,终于要透出一丝光来了。
“一个新罗婢,阿蛮是邱娘子赐给她的名字。她的相貌......和我们这里的女子不同,又是伺候人的一把好手。有一次,常相公亲自来店里给自家夫人订一支钗,刚巧看上了阿蛮,邱娘子就让她去伺候。结果,她不肯,还诓骗我去。我恼怒之下,硬是将她送去了常相公榻前。事后,邱掌柜就顺水推舟地将人送到常府。结果,阿蛮有一次竟逃了出来,说是常相公男风不振,就喜欢用别的方式折腾人,她将身上被绑、被抽打的痕迹露出来给我们看。邱娘子表面上说会帮她,但在给她下了迷药后,又将她送了回去。再后来,听说她又自己逃了,没了去向。为此,邱娘子给常相公赔了好大的礼。”梅儿说完这段后,神情明显轻松许多。
“听上去,阿蛮确实有恨你和邱娘子的理由。”许锦之说。
“事关常相公的私密,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但想想,掌柜都不在了,朝暮阁从此也就没了,有什么比洗脱我自己嫌疑更重要的呢。”梅儿叹了一口气,不住摇头。
“很高兴你能想通。”许锦之勾了勾唇角,却没了下文,不继续问,也不让她走。
“许少卿,你还有别的要问的吗?我该说的,可都说了。”梅儿看向许锦之。
“嗯,我知道。”许锦之点点头,随后话锋一转,“不过,你一直在说别人,不如聊聊自个儿?比如,你的武功与书画是......”
“哐哐——”
“郎,郎君,不,不好了。”随风拍了两下门,不等许锦之应,就气喘吁吁地直接闯进了屋子。
许锦之瞥了随风一眼,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
“我,我知道不应该直接闯,但这件事十万火急。邱娘子的躯干,找到了。”随风看了一眼梅儿,慌里慌张地说。
“是在涝河里,被一个偷着下河摸鱼的年轻人发现的。年轻人吓坏了,顾不得要被打板子了,忙跑去报案。周围住着的人都去看了,裴寺卿让你快去现场。”随风说道。
“我即刻就去。”许锦之忙起身,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交代随风道:“让李司狱过来,接着审。”
“郎君,他哪有资格审问嫌疑人?不如交由苏司直、张主簿他们......”
“你如今越来越当得一手好差了,整个大理寺也只有你一人,敢这么没有规矩。”许锦之脸色一黑。
随风一直对自家郎君,又钦佩,又亲近,同时,也感觉害怕。
他抿着嘴,有些委屈地说道:“我知道了。”
而等到许锦之跨马抵达涝河边儿上时,看到卫戚又先他一步,不过这次,只有他一人,他师傅孔本全却未在。
地上被重重守起来的一块地方,突出了一块,以白布遮盖。
“许少卿。”卫戚看到他,倒未行过多虚礼,直接与他说了验尸结果,“是女子的躯干部分,被河水泡得发白,模样极其可怖,为免百姓惊慌,先用布遮起来了。躯干被发现时,从喉咙到肚子上,被人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内脏被掏干净了,里头沉的都是石块儿。若不是有人下去捞鱼,还不知多久能发现。”
“对了,按照躯干的腐化速度,与上次在闹市发现的手脚,死亡时间一致。骨骼也能衔接上,应当属于同一人。”卫戚又道。
许锦之盯着涝河,目光一沉,吩咐衙差道:“你,找几个熟识水性的,跟着下河捞鱼的报案人一起下去。既然凶手选择在这里沉尸,这条河下面就不止有躯干,可能还会找着头颅。”
见衙差面露难色,却不得不应,又补充道:“若是找着头颅,一人赏二十文。另外,告诉报案人,他私自下河捕鱼,本要打五十板子,但若能将功折罪,我可替他写陈情书,免了他受这皮肉之苦。”
“是,属下即刻去。“衙差一听,喜滋滋就准备下河去了。
虽到了春日,但河水还是冷得刺骨,更不必提,下河是要捞尸体,既不吉利,又很恶心。不过,衙差们为了二十文钱,各个儿卖力。而报案人,听到有免罪的机会,也拼了命地在水下倒腾起来。
两个时辰过去,天色渐晚,一衙差激动地钻出水面,喊道:“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报案人和几名衙差从水下找到了头颅和尸体丢失的其他四肢部分。
许锦之走近了一瞧,饶是见惯了凶案场景的他,也头皮发麻。
这颗头颅已经**成一只巨大的球,似乎戳一戳,就能瞬间炸开来。大量绿色汁水覆盖着它,与人面混成一色,根本不知道到底是河草还是腐败的尸水所致。头颅的正面被利器划了一道又一道,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眼珠子更不知去了哪里,空洞洞的眼眶盯着在场所有人,诡异的画面令人不寒而栗。
“看来,凶手并不想让人知道此人的真实身份。”卫戚走上前,开口道。
许锦之皱眉,暗暗觉得哪里不对——凶手大张旗鼓用飞镖预示邱娘子的死亡,目的是为了要债或是泄愤。费尽心思沉尸,又用利器划伤邱娘子的脸,为的是掩盖身体。两种行为是自相矛盾的。
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许锦之听到卫戚说:“死者的死因,应该是找到了。”
“是什么?”许锦之看向他。
只见卫戚已经将头颅大致清洗了一遍,并拿身体挡住围观百姓的视线,蹲着低声道:“死者两侧腮帮骨断裂,是被锤子一类的钝器击打所致。再看手脚上的伤痕,斑驳交错,几乎可以肯定,死者是被虐打致死。”
验完尸,卫戚迅速拿白布将头颅裹住,交由一旁的衙差。
晚霞之下,许锦之盯着衙差手中捧着的头颅,看了许久,心跳渐快,似乎有什么颠覆性的想法,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