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朝暮(七)

另一厢,卫常风终于拜完了所有的神,一转身,看到李渭崖抱胸倚在栏杆旁,正死死盯着自己。

“李司狱,你在等我?”卫常风看了看四周,又问:“许少卿呢?”

“他......”李渭崖发了好久的呆,乍一回神,脑子却转不快了,顿了好一会儿,才挠头回道:“他去如厕了。”

在大理寺做事儿,嘴要严,李渭崖知道。

卫常风信没信不知道,但总归没再问许锦之的去向,而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李渭崖一眼,随后指着不远处的一间耳房道:“那是小童们歇息的地儿,我们去那里,我给你把脉先。”

李渭崖跟着卫常风轻车熟路地进去,跟小童打了招呼后,径直在屋内地上坐下。

卫常风令李渭崖伸出手,他替李渭崖把完脉,又观了舌苔,眉头紧皱,神色古怪,久久不说话。

李渭崖忍不住问:“卫太医,如何?”

“脉象虚浮,气血两虚,但我瞧你面色,可不似气血两虚之人。另外,你的脉象还偶有沉涩之象,淤血堵在这里......”卫常风指着自己的脑门,又道:“旁人瞧不出,我却感受得到,它正在朝着你的四肢百骸滑动,速度极缓,每十五日一个轮回。你是否每个月十五,毒性发作之时,不光像是被许多虫子啃噬一般痛痒,还会感觉身子冰火两重天,无法子可缓解,只能硬撑。待这一日过去,这些淤血便会由身体各处又慢慢聚回脑门处。”

李渭崖惊讶得瞠目结舌,他原本对形容猥琐的卫太医并无好感,但此刻,内心对充满对他的钦佩之情,因为——他说的全中。

“所以,你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下毒呢?”卫常风的一句话,不急不忙,却令万顷风雨加于身。

李渭崖也不想装什么了,压低了声音问他:“您为何如此确定?”

卫常风眯着眼睛笑:“我当了大半辈子太医了,什么没见过?有人为了陷害旁人,自个儿给自个儿下毒,又不是没有的事。只是,旁人给自己下的,都是轻毒,却装得虚弱,才好达成目的。你给自己下的,是剧毒,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我瞧你是练武的身子骨,莫不是为了练什么邪门的功夫,才如此自戕吧。”

听到“自戕”二字,李渭崖神色复杂起来。

他已亲眼所见卫常风的厉害,却没想到,他厉害到如此程度。

不错,幼时,他为了练就无上神功,灌了自己整整一壶鹿七草汤。后来,一直到十二岁之前的每个月初一,他都会这么做。

师傅一向对他严厉,但亲眼看他喝鹿七汤后招致毒发,难免不忍,劝他要不要算了。李渭崖攥紧拳头,坚定地摇头。

他天生体虚,本不是练武的料子,要在短短十年内练成无上神功,更是天方夜谭。所以,用鹿七汤将全身筋脉冲开,也是不得已之举。与鹿七草相克之物是盏芪根,不过,李渭崖为了维持鹿七的功效,早就错过了救治的最佳时间。如今,毒性入骨,于阗的神医对此也是表示爱莫能助。按照神医的说法,此毒一年比一年烈,像这样下去,李渭崖怕是活不过二十五岁。

李渭崖也很怕死,但是比起死,那件刻在他心头的大事,高于一切。

“想治吗?”卫常风笑问。

李渭崖回过神来,略惊讶地问:“还能治?”

卫常风的神情意味深长,“自然是可以,只是,要看你乐意付出多少了。”

一开始,李渭崖以为他指的是——自己乐意吃多少苦头,但看到他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钱袋子看,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钱财。

若是别的小郎中,这么直白地流露出本意,李渭崖定要当他是骗子。可自己方才已经见识过卫太医的医术,果真名不虚传。若他真能帮自个儿续命,或是帮自己完成夙愿,多少金钱自然都舍得。

于是,李渭崖毫不犹豫地应道:“卫太医只管说这个数,我有多少,就给多少。不过,在这之前,我只能付个定金,待看到效果了,再付剩余的。”

“哈哈,那便这么办吧。”卫常风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最近圣人身子好转些,想必年关是过了。明日我当值,你抽个空,在含光门外等我,下了衙,咱哥俩先喝一杯,我再告诉你要备些什么,如何?”

“那便依卫太医所说。”李渭崖拱手而道。

“老夫告辞。”卫常风也作了一揖,转身离去。

李渭崖站在栏杆边,又等了半个多时辰,才看到许锦之阴沉着一张脸,拾阶而下。

“如何?问出什么来没有?”待他走到跟前站定,李渭崖急着问。

“或许,我们都被梅儿耍了。只是我还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里头有些问题说不通。”许锦之压低声音道。

“梅儿?道长说是她来求的符?你的意思是,她贼喊捉贼?”李渭崖惊道。

许锦之看到上山来的香客越来越多,忙将李渭崖拉走。

下山时,几乎没遇到行人,许锦之这才将与玄清道长谈天的内容娓娓道来。根据玄清道长所说,他们自邱娘子家中拿来的符咒,确实是他所画。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来求符咒的,是一名相貌艳丽的年轻娘子。娘子的五官面容,描述出来,和梅儿很像。当时,梅儿与道长说,有名女子间接因自己而死,冤魂不散,夜夜纠缠自己,故而求道长救她。

“贫道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来求符的娘子,不是求桃花,就是求子,身上担着人命的娘子,贫道还是第一次见。其次,那娘子长得好看,但身上却一股子腥臭味,仔细闻着,还混着酒味儿,估摸着她为了能睡个好觉,不知喝了多少酒。又为着上山来求符,一路奔波,才显得如此狼狈。”许锦之向李渭崖重复了一遍玄清道长的原话。

“果真是她贼喊捉贼?可是为什么呢?她在挑衅咱们,还是觉得这么干,反而能洗脱她的嫌疑?”李渭崖奇怪地问。

“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许锦之喃喃道。

才走了一半路,许锦之已经体力不支,见不远处有块大石头还算干净,拿帕子擦了,便小坐下来。

李渭崖还未来得及嘲笑他文弱,思绪便被他拉走,只听他道:“如果是后者,她主动报案,甚至主动引我们查邱娘子的住处都说得通,可榻下的符纸就说不通了,梅儿不像是那么不小心的人。”

“我怎么觉得这一切都像个局呢?就等咱们往里头钻。”李渭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许锦之早就这么觉得了,“萍儿千方百计要让咱们留意梅儿,而邱娘子家中所有的线索,也几乎都指向了梅儿。好像......有一只幕后黑手,一直将我们往梅儿的方向推,让我们觉得,她就是凶手。”

“那这个人不光跟邱娘子有仇,还跟梅儿有仇?这样的话,范围可就缩小多了。”李渭崖反应极快。

“也可能只是凶手觉得,梅儿得邱娘子信任,是个绝佳的污蔑人选,所以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萍儿也很有嫌疑,扮猪吃老虎的人我见多了。不过,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梅儿故意露出各种破绽,当所有破绽都摆在眼前时,查案的人自然不敢轻易相信。”许锦之说完,起身准备继续下山,他将帕子收起时,留意到擦石头的那面有些脏了,于是嫌弃地将这面折在里头,这才小心地放进袖子里。

这样细微的动作落在李渭崖眼中,他终于记起自己刚刚准备讽刺他文弱来着,不过此刻,他又发现了一个新的嘲笑点。

“没想到你的体力似小娘子一般弱,连用的帕子,都像女人家的。”李渭崖道。

“这是我母亲绣的,她惯喜欢这些花儿的,也从不想着,我堂堂七尺男儿,用这帕子惹人笑话。”许锦之提到母亲,又想起昨夜与她争执的事情,不免眉头一阵躁意。

提到“母亲”二字,李渭崖的内心仿佛被雨水打湿。

许锦之留意到他眉间的怆然,便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我话多了,没想到与你相识不过两个月,竟能说这么多。”许锦之面上神情有些不自然。

为了掩饰这份不自然,许锦之转身下山,李渭崖亦沉默地跟在其身后。

“无论是面对犯人,还是同僚,你总能留意到别人的心思,唯独对自个儿母亲的心思,总视而不见。又或者,你是知道的,只是装作看不见。”李渭崖的声音冷不丁在背后响起。

许锦之一愣,转身看向他。

“我也话多了,只是觉得,你还有母亲可抱怨,我已经没有了。”李渭崖挤出一丝苦笑。

许锦之没说话,又转回身,背着手,拾阶而下。

快走到山下时,许锦之的声音突然在前方响起,“我幼年丧父,母亲便将所有的心血都用在了我身上,我自然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只是,有时候难免觉得,被她的爱与付出压得喘不过气,便想逃离。”

“不过,那应该是我还没寻着一个方法,去同她相处。等我寻着了,我应该就不逃了。”许锦之的最后这句,像是对李渭崖说,又像是同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