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朝暮(四)

邱娘子住在西市东边儿的延寿坊。

一座一进的院子,从外边儿看,和别处的民居并无不同。

“延寿坊住的都是老长安人了,大多家中人口不多,但生活还算富足的普通百姓。有些刚步入仕途的年轻官员,买不起长安的房子,便租住在这儿,好歹离皇城近些。”许锦之边走,边四处瞧瞧,边跟李渭崖介绍道。

“邱娘子一个单身娘子,住在这儿,也算是安全的选择。再者,这院子单从外边儿看,是不露富的。”李渭崖背着手,不住点头。

“二位,里面请。”梅儿开了大门上的锁,迎许锦之和李渭崖入内。

院子里,不过一株老槐树,一口井,和散落在屋檐下的木柴。三人进来时,一名老妇正抱着木柴,弯腰打算进厨房。

“这是王婶子,她听不到旁人说话的,掌柜的见她可怜,就收留了她。她平日里负责洒扫、做饭、洗衣裳,掌柜的承诺给她养老。”梅儿介绍道,说完朝王婶子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

许锦之特意观察了王婶儿走路的步伐,虚浮而无力,不像是伪装起来的练家子。或许,她真是邱娘子发了善心收养的一个普通孤寡老人?自己想多了?

进到屋子内,便是与屋外不同的天地了。

堂屋里头光线明亮,一水儿的紫檀家具。许锦之是文人,懂笔墨,更是一眼瞧出翘头案上悬在笔架上的,是写不同书法用到的不同毛笔。比如,写楷书,当用狼毫;写隶书,当用羊毫;楷书、隶书通用的,则是鸡距笔。

许锦之凑近了端详这些笔,发现笔全是新的,根本没人使用过。他暗自发笑:看来,邱娘子也是附庸风雅。

“都这个季节了,怎么还用炭盆?”暗间传出李渭崖的质疑声。

许锦之一抬头,发现这人不声不响地竟然直接进了人家的寝室。

梅儿在旁露出不悦的神情,但碍于这人是来查访线索的,自己总不好拦着,便也没说什么。

许锦之低声咳嗽一下,也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邱娘子的寝室方方正正,四个角落里分别摆置了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兽形态的香炉。寝室的正中央置了四面的琉璃屏风,一张矮榻放在其间。矮榻旁放了一个炭盆。

“你们掌柜的,倒是挺懂风水。”许锦之转身,对着梅儿道。

梅儿不置可否,“我们掌柜的说,睡觉的地儿越小,才越聚气。不光是聚财气,也是聚人气,能使人身子康健、延年益寿。”

“又是住延寿坊,又是搞些风水之说,想要延年益寿的,结果还不是惨死,可见这些东西不准,我就不信。”李渭崖撇了撇嘴,边说,边弯腰扒拉炭盆。

梅儿终于忍无可忍,冲着李渭崖不客气道:“李司狱请慎言。”

“慎言不慎言的,不如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李渭崖走出屏风,手里捏着一角被火烧得快没了的符纸。

“这......这不可能呐!”梅儿一愣,随即快步走到屏风后。

许锦之也跟着进去,看到炭盆里没有炭火,只有积了厚厚几层的纸灰。

“我们掌柜的十几日没回来了,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梅儿一脸惊诧,不像是装的。

“我去问问王婶儿。”梅儿转身出去。

寝室内,许锦之和李渭崖面面相觑。

“你怎么看?没礼貌的家伙。”许锦之斜倚在墙边,勾着唇角问。

“这不很明显吗?你这么有礼貌的人都看不出来?”李渭崖耸耸肩,指着窗户道:“一定是有人越窗进来,在这里烧了不少符纸。越窗之人,大概就是杀害邱娘子的凶手,怕邱娘子的鬼魂缠上自己呗。”

许锦之仍是微微笑着,并未附和他的回答,而是指使他道:“你去开一下窗户。”

“干什么?找足迹?凶手又不傻,还能留着足迹等你去比对?再说了,大多数男人女人的脚都差不多大,你能看出什么,还不如......我的天,这是什么!”李渭崖虽然很不想听从许锦之的命令,但还是照做不误了,只是,当他打开窗户时,屋内四角的暗处,骤然飞射出几道暗器,若不是李渭崖反应够快,怕就是命丧现场。

许锦之快步走出屋子,与梅儿、王婶儿的目光撞个正着。

王婶儿朝他讨好似地笑了笑,梅儿开口道:“王婶儿耳朵听不见,掌柜不在的这些日子,并没有生人进院子。我估摸着,可能是有贼人趁夜里,翻墙越窗来屋里烧纸的。”

“翻墙越窗?”许锦之扬眉,捡起地上的暗器,才发现是几枚被油布裹着的飞镖,只不过是普通铜质的。

“那这些是什么?”许锦之将一枚飞镖,递到梅儿眼前。

“许少卿小心,莫要划伤了手。这些飞镖都是毒镖,是安在家里,防贼人的。”梅儿看上去,是真的很怕毒镖的尖头划伤许锦之,然后自己倒霉。

“多谢你的提醒。”许锦之皱眉看了眼手里的镖,麻利地用油布将标头裹了又裹,这才收入钱袋中,打算拿回去当证物。

因为窗户开着,李渭崖已经听到二人的对话,脸色大变,心中再次庆幸自己躲得快。

待许锦之再次进入屋内,李渭崖黑着脸问他:“你想让我死?”

“抱歉。”许锦之抱拳,诚意十足地向他道歉,随后,神色复杂道:“富贵人家的暗阁之中一般会设置一些暗器,防贼人偷窃。邱娘子和一聋哑老妪住在这里,就算外头看着再破,知晓她们身份的人,也会猜到屋内定有值钱物件儿,没点防护手段不可能。只是,我没想到,她居然用毒镖,若真误杀了人,哪怕对方有错在先,失了性命,她便是触犯律条了。”

“或许,这镖上的毒,并非是能要人性命的剧毒呢?”李渭崖面色还是不好,但还是接了话。

“所以,此镖是证物,需带回去让人看看。”许锦之拍了拍自己的荷包。

似乎是不喜欢,也或许是对梅儿存了防备心理,李渭崖往外看了看,又将窗户关起,状似无意地从袖中抽出一张完整的符,递给许锦之道:“对了,我刚发现了这个,没烧过。”

许锦之眼前一亮,“你从哪儿找到的?”

“榻下啊,还有好多。”李渭崖闲闲地回他。

许锦之掀了榻上的锦衾,果真在下面看到一沓薄薄的符纸。他拿起细看,虽看不懂纸上符咒,却认得符咒上的印记——那是郊外青云观的印记。

青云观?许锦之眯起眼睛,慢慢将符咒攥成一团。

果真是天网恢恢,再无头绪的案子,只要坚持不懈地寻找线索,总会有所斩获。

“这凶手也真有意思,烧了快一盆的符纸了,偏偏落下这些,还放在人家娘子的布衾下面,不知道在想什么。”李渭崖站在一旁,撇撇嘴道。

“或许,他是想烧满一盆的,只是突发变故,让他不得不停止。”许锦之幽幽而道。

“什么变故?突然来了个什么人?”李渭崖下意识想到这一层。

许锦之淡笑,“凶手真是有趣,说他胆小吧,他偏能做出分尸的举动。说他胆大吧,又要烧这么多的符纸。不过,他既这样怕,事情没做完,估摸着还要继续。今日我们探访邱娘子的住处,并未打草惊蛇,或许可以派人来个守株待兔。”

“你说,邱娘子家这样富有,惦记她的,怕是大有人在吧。翻墙烧纸,白天肯定不可能,都是大半夜进行。凶手半途而废,如果不是撞见鬼,就是碰上哪个小贼了。”李渭崖自己遭过贼,所以总能往这上头联想。

许锦之赞许地看了他几眼,接道:“待会儿,我们去左右邻居家中问一问,保不齐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梅儿这时走了进来,许锦之将符纸收进袖中,又同李渭崖四处搜查一番,却没了别的收获——屋子干净得一尘不染,根本不似十几日没住过人。

许锦之让梅儿问了王婶儿,邱娘子的寝室在近日是否打扫过。王婶儿打着哑语,意思是邱娘子从不让人单独进她休息的地儿,自己只每日洒扫院子和厅堂而已。

至此,许锦之才确信了一点:寝室如此干净,果真是被凶手清扫过。

可是,邱娘子的寝室设置了机关,凶手是如何避开机关,进入到寝室内的呢?能知道寝室内有机关,又能避开机关,凶手一定和邱娘子很熟悉,深得邱娘子的信任。

想到这里,许锦之不禁多看了梅儿几眼。

梅儿神色如常,还主动交代了王婶儿,让她多多留意屋子外的动静,并嘱咐她,在官府派衙差来之前,不要放任何可疑人等进院子。

只是,梅儿越是配合,许锦之就越是狐疑。

不过,他没有显露出什么,反而客客气气地道了别,同李渭崖一起离开。

透过余光,许锦之似乎看到梅儿站在院子门口,一直目送着自己和李渭崖跨马离开。

等到出了坊门,李渭崖冷不丁地脱口一句:“其实你也觉得她有问题,对吧?我跟你说,我的直觉很准的。”

许锦之刚想奚落他,若是直觉真准,怎么会被人偷了钱袋才后知后觉,还被连累到进牢狱。不过,他张了张口,却只是道出一句:“时候不早了,吃羊肾毕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