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唐豹率着几名不良人,一身臭汗地奔到肉铺前,手里还提着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破旧菜篮子。
唐豹将菜篮子往地上一放,一脸嫌弃地说:“整个东市的肉行咱们哥几个都走遍了,没找着尸块儿,倒是在前头的溷厕里,看见两只野狗在啃着什么,一看,就看到了这。”
卫戚听了上前,一把掀开菜篮子上的布,一股混合着尸臭、粪臭的味道扑面而来,所有人都被恶心得后退好几步。
许锦之退步的伐子较大,一下子撞到一个结实的胸膛上,他回头一看,正是李渭崖。
这人扬了扬眉毛,仿佛在嘲讽他:怎么负责刑狱的官员,连这点臭味都受不了?如此爱干净,怕是不适合干这个呀。
许锦之可不想被他瞧不上,于是捏了鼻子,强迫自己上前。
篮子里,是一只被狗啃得快露出白骨的脚。虽然散发着阵阵恶臭,但通过脚的大小和形状,不用卫戚说,许锦之也能看出,这是女人的脚。
“看肉块腐化的速度,可能跟肉行里的肉,是同一个女人身上的。这个女人不光养尊处优,还喜欢一些时兴的玩意儿。”卫戚指着尸块脚上的一条浅浅印记道,“这应该是长期佩戴脚链的印痕。”
许锦之皱着眉头,虽然极不愿意面对,但也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猜测:“我想,我可能知道这是谁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他,包括还蹲在地上翻看断脚的卫戚。
“不过,我还是需要再验证一下。”许锦之声音低沉道。
总不能凭借着脚上的印痕及手臂上的一块胎记,就这么轻易下判断。许锦之招来两名衙卫,命他们去朝暮阁将守店的小娘子带回来。
“你该不会怀疑是......”李渭崖见况,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是朝暮阁那位女掌柜?”
“你怎么知道?”许锦之转身,奇怪地打量李渭崖。
“答案都写在你脸上了,我又不是傻。”李渭崖瞪向他。他一不满于许锦之拿自己当钱袋子使;二不满于许锦之总拿自己当傻子看待。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朝暮阁的掌柜是女人?”许锦之解释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邬评事说的,他说朝暮阁的首饰设计精巧,小娘子都很喜欢,还说只要送上朝暮阁的东西,从小娘子到嫁了人的妇人,都能轻松拿下。”李渭崖回道。
许锦之的脸黑了一半,“邬评事好吃懒做又贪色,家中拿钱捐的这份差事,你可不要像他似的。”
“好吃又贪色是真的,但懒做却不觉得。我瞧邬评事每日上衙都挺早,做事也认真,对待同僚们热情大方,是个不错的人。”李渭崖发自内心点评道。
“你这才来几天,知人知面不知心懂不懂?”许锦之下意识反驳他。
不料,李渭崖却闲闲地看着他,“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并不是真正为了我考虑,只是单纯不喜欢我同旁的人过于亲近。”
许锦之心头一跳,撇过头去,语气故作嫌弃,“你是我推荐进来的,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甘酒嗜音,耽误正事。”
“我......”
“对了,甘酒嗜音的意思是——沉迷于整日喝酒、听曲儿的生活。给你解释一下,怕你不知道。”许锦之说完,扭头就走。
李渭崖站在原地,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不谈回击,就连呼吸都不那么畅快了。
孔本全从铺子走出,看看李渭崖气闷的样子,再看看许锦之离开的背影,用唇语比出问题:“他俩吵架了?”
孔戚摊手,一脸莫名其妙。
衙差们满脸苦闷地将尸块儿拖回大理寺,过了半个时辰,看守朝暮阁的小娘子萍儿也被带了回来。
不过一个上午的功夫,萍儿就见了这位传说中的大理寺少卿两次,一脸茫然。听闻许锦之叫自己来的目的后,萍儿的神情更是茫然中夹杂着局促。
只看神情,许锦之便料定,这小娘子一定知道些什么。
“邱掌柜离开长安有七八天了,我也不晓得她去哪里了,但以往,她都是外出个十多天就回来的。”萍儿皱着眉思索道。
“像这种外出,邱娘子多久去一次?邱娘子离开的这段时间,有人来定首饰的话,朝暮阁一般是谁负责管账和收钱呢?”许锦之接着问。
“每个月都去的,有时是上旬,有时去下旬。一般都是梅儿负责管账,她是跟邱娘子跟得最久的一位。”萍儿回道。
这么说,邱娘子每个月有一半时间,都不在长安。
“她每个月都是去访金匠?按理说,朝暮阁开了这么多年,应当有好几个固定的手艺人与你们合作才是,何须一直去找?”许锦之提出疑问。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梅儿说过,人不能活得跟井底之蛙一样,要时常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不能被长安的富贵迷了眼。我想,邱娘子便是如此吧。”萍儿一面摇头,一面答道。
许锦之沉默半晌,空气闷得让人窒息。
“萍儿。”许锦之忽然开口,将萍儿走神的思绪拉扯回来,“短短一会儿功夫,你提到梅儿时说的话,比提到邱娘子时还多。你在刻意暗示我什么吗?”
萍儿身子颤了颤,与许锦之对视,看到他眼中有一抹玩味的笑意。
“没,没有。我来得晚,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许少卿,我把该说的,真的都说了。”萍儿慌乱地说道。
“好。”许锦之淡淡说道。
问完话后,许锦之并没有多为难萍儿,直接派人送她回去了。
转身,许锦之下到牢狱,刚巧看到李渭崖在训人。
“这案子不是还没定性吗?刑部那面儿的做事风格,咱们不是都领教过吗?犯人生了病,咱们就该视而不见,甚至恶意欺侮吗?如果这牢里待着的,是你的亲人,你还会这么干吗?!”
光是听到这段话,许锦之就猜到了什么——上个案子,大理寺算是把刑部得罪狠了。原本是三司会审的一些案子,刑部通通推给大理寺。明面上,刑部的官员不能给大理寺使绊子,却能通过手中权力,让大理寺忙得停不下来。俗话说,多做多错,刑部的这帮人都盯着大理寺呢。
案子到了大理寺,自然犯人也换到大理寺的牢房关押着。
每个衙门大牢,都是地头蛇盘踞的地儿。只因吃公家饭,十分稳当。再加上做小吏的,又不用像当官的,需得图一个好名声,他们月钱不多,但私下油水却多。凭借着手头的这点儿权力,只要入了大牢的人,别管你是不是真的犯了罪,都得交钱打点,否则根本没有安生日子过。
大理寺的牢狱在裴游之和许锦之的管理下,已经算是个安生地儿,但背地里的勾当仍旧免不了。从前,胡髯十分懂得在龌龊与光明间取个平衡。偏偏李渭崖这个不差钱的主儿,眼里揉不得沙子,势必要将牢狱里的恶俗整治到底。
“你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走了许少卿的关系,才进来的一个关系户吗?大家都一样,你还真的管到老子头上了?”被李渭崖训的一个衙差,十分不满,他仗着好几个兄弟都看李渭崖不顺眼,直接和对方杠上了。
不过,李渭崖也不是没人帮,当初放他出来擒人的景左,还有他的随从阿虎,就始终站在他这边。
尤其阿虎,这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眼看双方就要干起仗来,许锦之走下台阶,敲了敲墙壁,冷声一句:“李司狱,你过来。”
李渭崖看到许锦之,心中有气,看他沉着一张脸,这股气就更大。但无奈,碍于身份,李渭崖只得沉着一张比他还黑的脸,跟他出去。
身后,刚被训的衙差张狂笑出声,大概是觉得,许锦之的出现,是为自个儿撑腰来了。
许锦之领着李渭崖往马厩的方向走,边走边说:“跟我去一趟朝暮阁。”
“我不去。”李渭崖顿住脚步,语气强硬。
“一会儿午食请你尝尝羊肾毕罗。”许锦之软了几分语气。
“那是什么东西?我不吃。”李渭崖还是拒绝,但语气倒是没那么强硬了。
“宫中传来消息,圣人的病稍稍好转一些,卫太医也能得些空了,过两日请他来给你瞧瞧。”许锦之继续道。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能接触宫中太医的机会在前,他大意不得。再加上,面对许锦之的持续“讨好”,李渭崖自觉气消了大半。
他没回话,却别别扭扭地自顾自走向马厩。
这一次,李渭崖挑走了许锦之日常骑的高头大马,许锦之唇角微微一勾,眼中多了一丝等着看好戏的促狭意味。
李渭崖两步跨上马,谁知这马竟认主人,无论他如何呵斥,马就跟发了疯似地大幅度摇摆,一定要将李渭崖摔下去不可。
“这东西性子这样烈,改明儿非将你剐了吃肉不可。”李渭崖不服气地说着狠话,到底还是灰溜溜地下马,牵出别的马代步。
一路上,李渭崖始终憋着一股别扭劲儿,许锦之只得主动同他搭话。
“水至清则无鱼,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最后会被沙子所埋没的。”
“你别再解释了,这话我能听懂。不过我告诉你,我们那儿的水还真就清澈得能一眼望到底,里头的鱼游得可欢。我还以为你多正直呢,没想到竟然也怕牢狱里的那群恶人。怕就怕吧,还非要编出一堆理由来。”李渭崖对着许锦之一顿发泄,可等胸腔中憋着的怒火都发泄完了,却莫名其妙有些心虚。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许锦之,许锦之气定神闲,似乎并没有生气。
“刑部送过来的那对母女,着实可怜,被打得怕了,忍受不了,才将家中男人杀害,但杀人就是杀人,法不容情。那小女娃体弱,又得了风寒,待会儿回去后,我陪你一道去医馆开方子、抓药,将那小女娃医好便是。在判决未出之前,她有看病吃药的权力。”许锦之缓缓而道,顿了顿又提点他:“只是,这样的事情私下自个儿做了就成,没必要强求那些人与你一样。”
李渭崖沉默半晌,忽然问道:“你打小就这么会权衡关系吗?还是在官场上也吃过亏,这才习得的?”
这个问题将许锦之问住,他脑中冒出一个人的影子,只是回想了一会儿,便摇摇头道:“自然不是,从前在师长门下,得师长指点颇多。”
李渭崖想到何从珂,许锦之那样敬重的师长,却有这样道貌岸然的儿子。他可没有在别人伤口撒盐的习惯,于是也闭了嘴,不再言语。
俩人骑马快行,不久便到了朝暮阁。
有些意外的是,一相貌艳丽的年轻娘子正站在门外候着他们,张口第一句便是:“你们终于来了,若是不来,我就要去大理寺报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