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朝暮(一)

时至谷雨,万物复苏。

每年这个时候,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普通百姓,都会聚在野外跑马赏春,或是在城内买花斗花。

吏部尚书刘宴的长媳,向来是个爱操办的,便在自家的后院儿摆了两桌簪花宴。许锦之的母亲刘氏,祖上与刘家算是沾亲带故,自己的儿子同样在朝为官,又得美名,故而刘家待她颇为亲近。这场簪花宴,也邀了刘氏参加。

回家后,刘氏一直在儿子许锦之面前,夸赞刘宴的小孙女儿知礼懂事。

“知礼便也罢了,那小娘子眉宇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像她阿翁。”刘氏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偏偏许锦之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干脆将母亲的心思戳破,“您不会是存了让那小娘子当儿媳的想法吧?我劝您趁早歇了这个心思。”

“这话怎么说?你这孩子,过了年都二十四了,满长安像你这样大的儿郎,儿女都遍地跑了,偏你还是光棍一个。刘家多好,听说刘尚书不日就要升宰相,他们家门第高,家风还很正,满长安都寻不到第二个这样的清贵人家了。我今日听刘夫人透出的口风,人家对你也颇为满意,并不嫌弃你是个整日跟死人打交道的官呢。”许夫人越说越高兴。

许锦之直接给母亲泼了一盆凉水,“您也说了,刘家门第高,我是个长安城出了名的光棍,还整日与死人打交道。刘家那小孙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明年夏天才及笄,我比她大了整整十岁,这不是老牛吃嫩草吗?这门亲事,也就是您一头热吧?”

许夫人急了,“男大不算大,人家刘家都没说什么呢,你倒贬损起自己来了。听娘的,明日你去朝暮阁看看,能不能捡着现成的漏,等来日定了亲,再再去特意定制。”

提到朝暮阁,许锦之忽然想起那本簿录还在自己手上,奇的是,朝暮阁居然也没派人来催着要,自己忙起案子来,差些忘了这回事。

拗不过母亲,许锦之答应明日会去朝暮阁一趟,心里想的却是,要将簿录还回去,请邱娘子吃茶,还了这份人情,再顺道问问父亲的事。至于买首饰,回来只说没有便是。

翌日,刚好是休沐日。许锦之带着簿录登门,却没见着邱娘子。

“我们娘子访金匠去了,还没回来呢。”看门的小娘子说。

“那我明日再来。”许锦之道。

“明日娘子也不一定回来呢。”小娘子又说。

“难不成你们娘子出了城?”许锦之心道,这邱娘子为了寻访能人巧匠,也是不怕辛苦。

“应该是,所以还是等娘子回来,您再来吧。”小娘子答。

“什么叫应该是?”许锦之直接拎出对方话中漏洞。

“我们娘子出门从不跟我们说去哪里的,也不说去几天。要不然这样吧,许少卿您要是来还东西的,把东西给我就是了。如果是来定制首饰的,就和别人家一样,上楼记录一下要的样式、材质。”毕竟是在朝暮阁见惯大人物的,哪怕是看门的小娘子,和许锦之说起话来,也丝毫不露怯。

“既如此,这本簿录就交还给你了。”许锦之将簿录递过去。

俩人交接之时,身后响起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一声雄壮的嘶鸣过后,一匹高头大马停在朝暮阁门口,从马上翻身而下的,正是大理寺的衙卫。

“许,许少卿,出,出事了。裴寺卿让我来叫您过去。我去了您家中,您母亲说您来朝暮阁了,还,还好找着您了。”该衙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出什么事了?”许锦之心下一沉。

“东,东市卢记肉行,有人去买肉,结果买到了一块嵌着人指甲的肉块,怀疑是人肉。”衙卫回道。

许锦之面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好不容易逢休沐,他给随风放了假,结果,自己却休息不了了。休息不了就算了,还疑似遇上分尸的案子。这种案子,若是被传开,一定会造成恐慌。要是有人趁机摸鱼,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儿,许锦之没有再犹豫,跨上来时的马匹,和衙卫一道往东市方向而去。

东市熙熙攘攘,出事的肉铺已经被衙卫们围成个铁桶一般,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许锦之到时,看到了老熟人——卢齐光。

经过家中变故,卢齐光如今消瘦许多,眼窝深陷下去,整个人看着疲惫不堪。他看到许锦之,作了一揖,苦笑道:“真是流年不利,不知道哪个黑心肝的东西,往我们家肉铺丢人肉,这下子好了,客人都走了,这几天生意做不成喽。”

许锦之拍了拍卢齐光的肩,算作安慰。

肉铺里面,不光孔本全和卫戚来了,正蹲在地上,研究毯子上的一堆鲜红肉块,李渭崖居然也来了。

天气刚刚回暖,他就穿得格外单薄,衣衫之下,精壮的体格根本藏不住。

“你怎么在这儿?”许锦之奇怪地发问。

“听到报案,裴寺卿说现场一定很混乱,让我来帮忙守着现场。”李渭崖耸耸肩。

许锦之看了看他的个头与衣衫下若隐若现的强壮体格,点点头,“嗯,这个活儿适合你干。”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许锦之又转头,问仵作道。

卫戚还在忙,孔本全站起身,回许锦之道:“从肉的纹理上看,确实是人肉。而且这肉质地较为柔软,像羊肉似的,应当是女人身上的。我们把肉铺里所有的肉都查看了一遍,一共找到三块人肉,看形状,像是大腿和手臂上的肉。切面较为粗糙,还粘着一些碎肉,碎尸的工具很可能是斧头一类的器具。看肉块儿的新鲜程度,死亡时间不超过一日。”

“另外,唐豹他们已经去东市其他肉行查看了,看能否再找到类似的可疑肉块儿。”孔本全想了想,又道。

“报案人呢?”许锦之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道。

“还在那儿吐呢。”孔本全指了指外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许锦之眯着眼望过去,一名身着白衣的妇人,正弯着腰,扶着街道尽头的一株歪脖子树,吐得昏天暗地。

“给她找点儿水,漱漱口。”许锦之吩咐一旁的衙卫,随后迈步走向妇人。

妇人虽着白衣,但衣料却是上乘,她体型圆润,肌肤保养也算得宜。许锦之判断,这应当是个小生意人家中的女眷。

“**理寺少卿许锦之,听说肉块儿是你先发现的?”许锦之问。

妇人扶着树,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是,我本想来买些羊肉,给家中老小炖汤喝,结果把肉拿回去,却发现了女人的指甲......我们,我们都快被吓死了。”

“你如何确定那是女人的指甲?”许锦之好奇,这名妇人倒是比仵作知道得还早。

“那些指甲,都被用凤仙花染过。”妇人回忆起自己发现指甲的经过,依旧惊魂未定。

哦?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留长指甲,且有闲情逸致染指甲的女子,要么出自富贵之家,要么,从事以色侍人的勾当。

富贵之家的娘子们失踪,排除少数极重视名声的,大多数都会选择报官。不方便报官的,便只能是青楼女子,或是某个达官贵人养在外头的外室。青楼中,头牌失踪,老鸨必定心急如焚。最末等的,平日里需要干活儿,不能养着中看不中用的指甲。所以,许锦之暂且将死者的身份圈定在家教森严的闺阁小娘子、名气不大但又有固定恩客的青楼女子、有钱人养的外室三类之中。

不过,介于这些肉块儿还是新鲜的,也许,死者家属还未来得及报官。究竟是不是自己猜测的那样,等几日便知晓了。

“你经常过来东市买肉吗?只在卢记买?”许锦之又问。

“是,大家都知道,卢记的肉品种全,而且每天的肉都是伙计从农家订好了,每日城门一开就运进来,新鲜得很。”妇人面色已缓和些许,透露的信息便也多了一些。

许锦之点点头,向妇人道谢,随后回到肉铺内。

卢齐光双目无神地坐在铺子内,任由官家的人在自己的铺子内四处搜寻。许锦之走过去,问了他两个问题:“你们肉行的肉一般都从哪里订?又是如何运送到城内的?”

“哦,是从京畿道北部的一家私牧场订的。这家牧场的主人比官牧还会养羊,据说他的羊吃的饲料跟别家不同,所以羊肉的瘦肉多,口感也不膻不腻。我养了四个专门跑牧场的马夫,两个一组,天黑出发,拉着羊肉返回长安时,刚好天亮。”卢齐光虽然有气无力,但仍旧强打着精神回道。

“这家牧场只供你一家吗?”许锦之又问。

“以前供了好几家,这几年我们肉行的生意越来越好,还开了几家分行,我就同他签了契约,只供我们一家了。”卢齐光回道。

许锦之又点点头,心中有了思量:看来,需要找牧场主人和当天跑牧场的两个马夫聊一聊了。

打定主意之后,许锦之招来人,将任务即刻分派下去。

一回头,许锦之看到李渭崖蹲在卫戚身边,俩人一起盯着地上的肉块,似乎在探究什么。

“这肉......还没验完?”许锦之奇道。

“这块手臂的肉上,好像有一处红色胎记,但被切掉大半,我不是特别确定,便让李司狱帮着看一看。”卫戚抬眸回道。

手臂上的红色胎记?

不知道为什么,许锦之脑中蓦地冒出一个人影儿,心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