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负心(十二)

二人走出院子,就遇上了给他们提供线索的妇人。

妇人此时正探头探脑地向里头张望,被许锦之和李渭崖逮了个正着。

“贵,贵人,我不知道你们是官家的人,我不看热闹了,我这就回家,我刚刚说的话,你们当放屁就成。”妇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原来,这妇人居然刚刚进了院子偷听,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等等,我有话问你。”许锦之拦住她的去路。

“诶,诶。”妇人装了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站在了原地。

许锦之看了眼院子,低声道:“去你家谈。”

“啊?”妇人显然不乐意,但又不敢拒绝,只得苦着一张脸,将二人往自己家领。

妇人家中一贫如洗,婆婆和孩子们看见她将生人往家中领,满脸不高兴,还是李渭崖拿出一吊钱分了,这家人才热情了起来,又是倒水,又是将单独的屋子让给他们谈话。

“你曾说过,吕老三媳妇儿跟戏班子里的小女娃吵过架?”许锦之问。

“是。”妇人自从知晓二人的身份,答话拘谨了许多。

“照理说,那女娃还小,如何能吵到要杀猫的地步的?”许锦之又问。

“还小?”妇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那女娃看着人小,骂起人来比男人家都脏,真不知道是不是跟她那个跑江湖的阿耶学的。”

“她与吕三媳妇儿是如何吵的?你学几句来听听。”许锦之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李渭崖皱眉,心道: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跟村头妇人一样了,竟喜欢听这些。

妇人也感到惊讶,但不敢迟疑,想了想,张口就来:“吕老三媳妇儿说小女娃有娘生,没娘教养。小女娃说吕老三媳妇儿在槽里跳来跳去,是个活脱脱的骚货,这么急吼吼的,怕是晚上要去陪太监。”

“你不是胡说吧?”李渭崖蹙眉,虽然只和菱角相处了一小会儿,但他觉得菱角明明就是个甜美且性格柔顺的小姑娘,怎么可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我胡说?”妇人激动地指了指自己,“两位贵人,你们不信大可以问问其他邻居的。”

李渭崖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发现许锦之并没有对她的话,产生任何质疑。

“我信你。”许锦之道,“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在大理寺来人之前,想办法看住戏班子的人。”

“李司狱,给钱。”许锦之又道。

李渭崖指了指自己,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人是觉得一份虫草,从此就能让自己一直当这个冤大头了吗?

虽然心中气恼,但李渭崖还是乖乖照做了,不情愿地又拿出一吊钱,交到妇人手里。

妇人眼珠子滴溜一转,忙应下了:“诶,好好,您二位放心,我保证,这戏班子的人,跑不了一个。只是......”

“做得好,下次还有奖赏。”许锦之低声笑道。

不出意外,这奖赏也是自己出。李渭崖径直跑出屋子,此刻,他极需要多吸几口新鲜空气,好叫自己静一静。

过了一会儿,许锦之才从屋内走了出来。

回大理寺的路上,二人一人一马,漫步在街道上。李渭崖一直憋着气,不跟许锦之说话。许锦之察觉到这一点后,勒住缰绳,离得李渭崖近了些。奈何李渭崖骑的马是一匹母马,面对许锦之骑的那只身强体健的公马,不敢反抗,只能往道路一侧躲避,直到避无可避。

“你干什么?!”李渭崖恼怒地问。

见终于逗得李渭崖开口,许锦之狭长的眼眸中流露出狡黠的光芒。

“菱角有问题。”许锦之冷不丁地开口。

“就因为那个婶子的两句话吗?看不出来,你这么轻信别人。”李渭崖没好气地回道。

“猫跳起来抓我时,你不是跟菱角挨得很近吗?当时她做了什么?”许锦之问。

李渭崖一愣。

有时候,人会将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记得清楚,却将刚刚发生的细节,迅速撇到脑后。

李渭崖皱眉,想了很久后,才不确定地回道:“好像拍了几下猫的头。”

“可是这个动作太寻常了。你不会怀疑她故意唆使猫去挠你的吧?”李渭崖又回想了一遍菱角的模样,对她柔顺的印象仍旧不改。

“楚仁说过,我们撞见的那只黑猫,刚领回家时,性子是正常的,后来才学会挠人,且挠人的对象主要是凌疏。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新买回来的小猫也是,看上去温顺,发起狂来,动作敏捷,谁都奈何不了它,但却非常听菱角的话。”许锦之缓缓而道。

李渭崖将对可爱小姑娘天然存在的宠溺情感暂且抛开,细细想了一下许锦之的话,后背发凉,却还是犹豫着开口:“可是,她才十一岁。”

“你还记得瑶儿吗?她偷你钱袋的时候,不到九岁。”许锦之悠悠说道。

“可是,瑶儿是被拐卖的,她跟着瘸老六那样的人,看到的都是偷鸡摸狗,学的自然也是这些。菱角虽然母亲早逝,但她的父亲还是很疼她的,你看她住的那间屋子,跟富贵小娘子的闺房自然没得比,但邵运也算是把能给的,都给她了。”李渭崖还是不愿意相信菱角有问题,他还是抱着一丝丝的希望在反驳。

不过,许锦之很快将他的这一点点希望掐断:“大家都对柔弱、年幼、看上去美好的人充满好感,但在以往的案件里,这类人犯罪的次数,可不比看上去凶恶、强壮的人少。不过,一开始查戏班子时,将看上去没有任何犯罪动机的楚家兄弟和菱角放过,我也犯了和你一样的错。”

“你刚刚说邵运很疼菱角,让她吃好的、住好的,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了这个女儿,却唯独没有给陪伴与爱。你说,菱角发现自己父亲的爱,没有给自己,却给了一个从南风馆赎回来的男子,她会作何感想?十一岁,还是孩子,可是再长个一两岁,便能说亲了,该懂的,都懂了。”许锦之说道。

“可是,她一个小娘子家家,如何策划得这么周全?哦,对,还有楚氏兄弟。这二人为了凌疏的钱,以及对菱角的讨好,心甘情愿帮着一道杀人?”李渭崖满脸不可思议,他还没有完全接受,原本最没有嫌疑的几人,现在却成了最有嫌疑的人。

“是啊,地震、水缸、墙上的洞,他们都能算计,那么炮竹声呢?是算计,还是巧合?”许锦之喃喃自语。

突然,他瞳孔骤然一缩,直接勒住缰绳,调了个头,扬起马鞭,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天快黑了,你要去哪里?”李渭崖叫不住他,只得咬了牙,一扬马鞭,紧跟上去。

平康坊,深巷口,郑大的家。

郑大已经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在巷子里慢走了。他的媳妇儿正站在一旁,将绳子上晒干的衣裳往屋里收。

夫妻二人看到许锦之、李渭崖,有些惊讶。

郑大媳妇儿张口:“许,许少卿,李司狱,你们怎么来了?”

“你这婆娘真不懂事,贵人们要来,肯定有他们的道理,还不把人往屋里请。”郑大板着脸训斥了自己媳妇儿两句,转身冲着许锦之和李渭崖,又露出讨好的笑容。

能捡回一条命,又有上好的药材养着,郑大对许锦之二人很是感恩。

到了屋内,许锦之开门见山地问:“这次来,还是案子的事儿。之前你说,放火药能驱邪的秘方是别人告诉你的,是谁告诉的?戏班子里的人吗?”

“是一个女人,长得蛮好看的,身上也很香,是不是戏班子的,我就不知道了。”郑大回忆道。

许锦之和李渭崖俱是一愣。

菱角看起来还是孩子模样,郑大口中“身上香香的女人”,一定不是她。楚家兄弟俩都是男人,所以这个来说秘方的女人究竟是谁?难道是桃绘?或是梨落?

“这女人究竟长什么样子?”李渭崖心急地问。

“具体什么样子嘛,我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也没比别人多个什么,就是好看。”郑大答道。

许锦之和李渭崖面面相觑,心道:这夫妻俩,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敢情都不记人长相啊。

“郑大,明日请你来大理寺一趟,有事儿需要你配合。”许锦之心中有了考量。

“是,一定配合。”郑大连连点头。

出了郑大的家,李渭崖问许锦之:“你是想让郑大当面指认?”

“不然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许锦之看向他。

“你真觉得延祚坊那妇人能看得住戏班子的人?今天出门没有带足够的人手,真是大意。”李渭崖皱眉。

许锦之却不似他这般发愁,悠闲自得地跨上马,抬头看了看天,叹道:“我们也没想到今天能有这么大收获呐,人生不可能桩桩件件都在你预料范围之内的,所以不必后悔。就像这几日接连阴天,想不到今日能有这样好的夕阳。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我们也该回家了。”

李渭崖也抬头看了看天,不屑地撇了撇嘴,“不就是火烧云嘛,还吟起诗来了。我们那儿天天都是这种晚霞,有什么稀奇的。少见多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