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日,许锦之交代随风替自己去办一件事,自己则入宫去司天台寻相熟的许监侯,不巧的是,许监侯正跟着司天台的台正入阁觐见圣人,向圣人禀最近的天象。
许锦之在紫宸殿外候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许监侯从里头出来。
对方一看到许锦之,忙将他拉至角落,“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查案查到什么了?我和你说,如果不是什么要紧事,你最好改日再来,圣人这会儿大发脾气呢,砸了好些碗。”
许监侯与许锦之是本家,故而对他亲近一些。
“圣人为何发火?”许锦之打探道,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圣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当着臣子的面摔碗,可是从未听过的事。
“哎,圣人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时常头眩不能视,晚上还睡不好,说是梦见沈皇后冤死,要他为她伸冤呢。这不,圣人今日招咱们进宫,就是为了这件事。但是沈皇后都失踪这么多年了,是生是死,咱们也不敢乱说呐。邱台正刚说一句‘天象并无异常’,圣人就发了大火了。这会儿,邱台正还在里头受训,我被赶了出来。”许监侯压低声音,向许锦之抱怨一通,但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若是说生,圣人就会逼着你们说方位。若是说死,那你们就是咒沈皇后。不是我说,圣人要真想知道,怎么不寻个道士问问,怎么偏要揪着你们不放。”许锦之顺着许监侯的心意,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随后话锋一转道:“我今儿来,其实是找你的。”
“找我?”许监侯感到纳闷。
“三月初五这一天,长安是不是发生过地震?”许锦之径直问道。
“你怎么知道?”许监侯颇为惊讶地睁大双眼,“那天确实发生过地震,还是在白天,只是太轻微了,没有提醒的必要。”
“我知道有些动物会在地震发生前,流露出异常。画眉鸟儿会吗?”许锦之又问。
“会,不光是画眉鸟儿,很多鸟类都会在地震发生前,绝食,或是惊恐不安。”许监侯肯定地答道。
“那么,除了你们之外,民间百姓能否通过这些异常,去推测地震发生的时间段?”许锦之再问。
许监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许少卿会对地震的事儿这么感兴趣,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答道:“自然可以。就好比画眉鸟儿,多数在地震发生前的十二个时辰左右就会出现我说的异常反应。五个时辰时,发生异常的频率会有所提高。一个时辰时,逐渐变得疯癫。地震发生时,出于求生的本能反应,画眉鸟儿就会脱离主人的控制,乱飞乱撞,怎么都叫不回来。”
许锦之眼中一亮,拱手道:“多谢许监侯。”
随后,他回身要走,却想到什么,又转身道:“下次圣人再问你沈皇后在何处,你就答‘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自请下台’,便能躲过这种事。”
望着许锦之说完话后离开的背影,许监侯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许少卿这是在教他“以退为进”的脱身之法呐。如今的圣人身子骨不好了,脾气是反复无常了些,但他绝对不会允许臣下自请下台这种事情发生。若是传出去,做皇帝的,因为情感上的事儿,将臣子逼得做官做不下去,成何体统?
许监侯摸着下巴上因来不及打理,而卷翘成一团的胡须,不禁叹道:许少卿还真是一妙人呐。
这位妙人得了准信儿,解开心头疑惑后,就去拜访了元庆。
稍加打听一番,许锦之便知元庆租住在平康坊后头的一所四合院儿内,七八间屋子,他占了朝南的一间。
“许少卿,你怎么来了?”元庆看到许锦之进门,忙放下手中书卷,颇为惊讶地招呼他。
“刚出宫,便想着来找你,有要紧事要告诉你。”许锦之语气往下压了压。
元庆猜到两分,将门窗都关了。原本还算透亮的屋子,瞬间暗了下来。元庆又点上一盏灯,才请许锦之到书案旁就坐。
许锦之将案子目前的进展,大致讲给了元庆听。元庆听着听着,忽然一拍书案,骂道:“仗着自个儿出身好,就可以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么!”
原本还想骂些别的,碍于在许锦之面前,还要保留自己读书人的样子,元庆硬生生将怒气忍了下去,忍得满面通红。
许锦之观察着他的神色,知道自己算是赌对了。
吏部有两个侍郎:左侍郎崔成运,右侍郎袁奇峰。吏部尚书刘宴不日将要升官儿。崔成运和袁奇峰都在私下拉拢人,想要登上尚书的位置。
许锦之得知崔进是崔成运之子时,就暗存了赌一把的心思。若是拉拢元庆的人是袁奇峰,那么,他什么都不用做,也不必担了得罪人的干系。崔进必定会被送到大理寺受审;若拉拢元庆的是崔成运,事情便会变得有些复杂——许锦之就会欣赏到人性在漩涡中挣扎时的良知,或者是丑恶。不过,既然赌赢了,许锦之自然也就看不到元庆在面对前程与替阿弟复仇时,到底是如何选择的场景了。
随后,不出一日,崔成运之子崔运逛南风馆,还疑似为了堵嘴,杀了从良小倌儿的事情就被传得沸沸扬扬。这里头没有袁奇峰的手笔,许锦之可不信。
原本,崔进正在议亲,天生有残疾的他是议不到像样的贵女的。不过,有的是做生意的门户,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以此谋个官家的依靠。崔成运收买人心也需要钱,便同意了这门亲事。但此事一出,这门亲事立马泡了汤。
崔成运发现事态根本不受自己控制时,这才狠下心,主动将崔进交到大理寺受审,还故意放话,叫裴游之和许锦之不用客气,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崔进出现在许锦之面前时,白皙的脸上印着清晰的巴掌印和鞭痕,触目惊心。他整个人像是受了惊的鸟儿,目光里都夹杂着仓皇。许锦之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只在地震发生时,想要到处逃窜的画眉鸟儿。
“崔进,有民众指认你,曾带着一只画眉鸟儿,出现在案发地。案发当日,长安曾出现一场地震,本官怀疑,这是加剧凌疏死亡的一个重要契因。”许锦之坐在胡床上,冷冷说道。
崔进精神萎靡,对许锦之的话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许锦之接着道:“经查证,你与死者凌疏之间,乃是旧相识,且关系亲密。只是后来二人却生出嫌隙。凌疏离开醉月楼,成了一名弄戏艺人后,你二人仍有往来......崔进,听说你父亲为你择了一门有钱的姻亲,你即将成家,而凌疏却不肯与你断了来往,还威胁你说要公开你二人的关系,所以你怒而杀人,是不是?”
崔进这才有了反应,他冷嗤一声:“许少卿真会说笑话。”
许锦之可不会被激怒,反而顺着他的话问道:“哪句话是笑话?杀人是笑话,还是说你同凌疏关系亲密是笑话?”
崔进一愣,似乎是被许锦之冷淡的样子刺激到,破口大骂道:“许锦之你这个卑鄙小人,设局坑害了我父亲,又坑害了我。你不就是想拿我顶罪吗?我告诉你,你休想!我没杀人就是没杀人!我父亲已经去疏通关系了,等他缓过来,有你好果子吃的!呸!”
许锦之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向他,旁人想什么,都是放在心底。他倒好,不但将自己的想法宣之于口,还替他父亲也一并说了出来。崔成运好歹也是读书入仕,又是世家出身,居然生出来这样一个傻儿子。
“崔进。”许锦之的声音很轻,却仿佛淬了毒,字字句句扎进崔进的心里,“知道为什么你父亲打你,却都打在脸上吗?因为事情已经传出去了,无论人是不是你杀的,现在大家都觉得你是凶手。你父亲为了头上的那顶官帽,需断尾求生。而你,就是他舍弃的那条尾巴。”
“你胡说!”崔进反驳道,不过气势上却弱了很多。
“你只是个庶子,读书不出众,身体又天生残缺。家中兴旺时,你父亲自然愿意好吃好喝供着你。大厦将倾时,你连联姻换取金钱的资格都没了,你父亲如何还能惯着你?”许锦之站起身,语气仍旧是轻的,说出去的话,却像高手打出去的拳,击得对面的崔进已是站不稳了。
这时,随风刚办完事,走到门前,就听到自家郎君与崔进的对话,不禁咂舌:这小子还敢骂郎君,自家郎君的嘴皮子,可是杀了人还要诛心的呢。
屋内,眼见崔进的气势彻底被压下去,许锦之又坐回胡床上,气定神闲地开口:“还是不打算说吗?”
“说什么?”崔进红着眼,哀怨地看了许锦之一眼,“我确实跟阿疏认识多年,也确实生出嫌隙,但他不是我杀的。”
据崔进说,他生下来便腿部残缺,那时,家中已经先后出生了两位嫡子,父亲自然不把他放在心上。姨娘在他四岁时病逝,整个崔家,就更没人关心他了。
崔进长大后,和长安一些纨绔子弟往来,夫人是从不过问的,毕竟,她眼中只有她亲生的两个嫡子。一开始,几个半大的小子,也不过是到处吃喝、跑马,后来聚集着去青楼找乐子。有一天,这些纨绔子弟里的老大悄悄和其他人说,晚上要带他们去个新鲜地方。崔进跟着到了地方才知道,老大口中的新鲜地方居然是南风馆。
南风馆里头的小倌儿们皮白肉嫩的,有些竟比小娘子们还娇媚。崔进便是在这里,认识了凌疏。
夜里,崔进歇在了凌疏房中。半夜,他忽然被脚上冰冰凉凉又酥痒的感觉刺醒了。借着窗户缝隙漏进来的月光,他看到凌疏拿着一个瓷瓶儿,在往他受伤的右脚上涂抹着什么。
“你醒了。”凌疏朝他笑,“你这伤口如果不处理,会流脓的。我这瓶药很好用的,在咱们这儿,挨了打,不管伤得多重,一涂准好。”
崔进呆呆地望着他,凌疏的笑,就这么印刻进了自己的心里。
脚上的伤是跟别的纨绔子弟们跑马摔的,他不敢喊疼,也不敢将这事儿说出来,怕那些人嫌弃他是个累赘,不再带着他一起玩儿。长安的世家子弟们,因他是个庶子、身体有残缺又学问差,根本不爱跟他打交道。所以,崔进明知这些纨绔子弟们不是善类,却还是很珍惜他们。只因,他们还愿意将自己视作朋友。
不过这一次,他发现,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人肯对自己好。
“既如此,你跟他又怎么会生出嫌隙了呢?”许锦之问。
崔进一边苦笑,一边摇头,“因为他不是只对我一个人好呀。”
凌疏平日靠卖笑为生,崔进吃醋,他见不得凌疏对旁的人笑,他早在凌疏为自己涂抹膏药的那个夜里,将他视作了自己的私有物。
崔进想为凌疏赎身,让他跟了自己。可是凌疏不同意,毕竟,崔进家中又不是巨富,他更是个没有权力的庶子。崔进急了,说自己有办法,随后将腰上的佩玉赠与凌疏。这块佩玉是凌疏阿娘留给他最值钱的物件儿了,凌疏见多了好东西,自然认出这块玉的价值,于是,他暂且信了崔进。
“你夸下海口,说要帮人家赎身,却没做到。于是,凌疏跟了旁人,你很生气,便与他吵开了,是吧?”许锦之已经猜到了下文。
“我看错了他,他就是个见利忘义的人。我已经在想方设法筹钱了,没想到,他已是等不及了,竟然偷卖了我的佩玉,转头就跟了旁人。我跟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吵的。”崔进一脸苦涩,头重重埋了下去,闷闷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不过后来我就消气了,想着,他从小身世凄苦,就是将金钱看得比较重要吧。再后来,他离开了南风馆,父亲也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我不方便明面上与他来往,就会暗地里给他送些钱,希望他能过得好些。”
崔进吸了吸鼻子,又道:“小时候,没人跟我玩儿,我就养了不少宠物,画眉鸟儿、鹦鹉、小猫、小狗......我发现每次暴雨或是地震来临前,我的宠物都会露出异常的表现。有次地震时,我的小狗跑了出去,还被夹在狗洞里,我趴在地上救它,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就好像脑子里和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一样。我昏迷了过去,再醒来时,父亲骂我,说地震的时候不能趴在地上,也不能靠在柱子附近,说是大地的能量会通过地面和柱子传给人,人的五脏六腑都会被震碎。族里曾经有位老人就是这么死的......”
许锦之的手猛地攥紧胡床的扶手,如果说先前对凌疏真正的死因,只是一个猜测,现在,许锦之已经几乎持肯定的态度了。
崔进还在说:“南风馆那个地方,根本不给这些小倌儿们吃饱饭,说是要保持好的体态。阿疏被折磨那么久,身子骨早就虚弱不堪了。我发现那个戏台子上到处挖着洞,就是想把声音传得更远,但是阿疏站在台子上,是被声音影响最大的人。我那天去,其实是想提醒他,有地震,要小心保护自己,但没想到......”
“但没想到,你知道他们临时换了地方表演,却不知道连时辰也提前了。你到的时候,凌疏已经在台上了。”许锦之接话道。
崔进的喋喋不休终于停止,有些呆滞地望着许锦之,“你,你怎么知道?”
许锦之不回答他,转而问了他一个问题:“地震的事儿,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指的是,凌疏四周的亲眷。”
“亲眷?”崔进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想了想才回道:“除了戏班子里的人,他哪有什么亲眷?”
许锦之内心道:看来,他不知道凌疏和元庆真正的关系。
“如果是戏班子里的人的话......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们都不熟,再说了,这种事,大家又不是算命的,谁会未卜先知呢?”崔进皱眉,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过了会儿,他顿了顿,“我想起来了,那个戏班子的班主,似乎是养了一只猫。会不会,会不会......”
会不会邵运发现了猫的异常,从而推测出即将地震的信息?邵运这种走南闯北的老江湖,比旁人懂得多一些也正常。
许锦之整理了一番脑中的思绪:聊下来后发现,崔进不是个心机深沉的,故而他今日说的话至少大半可信。凌疏没有对他完全交心,既隐瞒了自己与元庆的真实关系,又在背地里与旁的贵人来往。但崔进却对凌疏情意绵长,纵使知道对方不够真心,也还是用自己的方法一直照顾他。崔进有作案时间,具备作案条件,唯独缺少动机。
如此看来,倒确实是戏班子里的人更加可疑。
费了一番心思,居然又绕回原点了。
“崔进,你暂且回去等着,也许后头还会再找你问话。”许锦之觉得问得差不多了,就开口打算送他走。
崔进垂着脑袋,往门口移了半步,又回头问:“我还能再见阿疏最后一面吗?”
“他的尸首已经被他耶娘领走了。”许锦之答。
崔进嘴唇努了努,想说什么,终是沮丧地咽了下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随风随后进了屋,看了看崔进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家郎君,做出一番抱拳的动作。
“先别忙着佩服,让你办的事情都办妥了吗?”许锦之问。
“郎君放心,已经办妥。”随风从怀中掏出一张信封,递给许锦之。
许锦之看完内容之后,神色复杂,喃喃自语道:“这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