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负心(七)

药肆门外,李渭崖左手一大包茶剂,右手一大包药材,脸色阴沉得犹如锅底。

“去看望病人,不要这么不高兴,很忌讳的。”许锦之双手负于后,笑着看向他。

“你所谓的在上衙时带我出来走走,就是既让我付钱,又让我当苦力?”李渭崖咬牙问。

“话可不能这样讲。你体内有慢毒,而这副茶剂,有清热解毒之效,让你买了这么多,一半是给你喝,另一半才是送人。那包药材,名四物汤,是调理女人身子的,将来你有了媳妇儿,才知道如何保养。”许锦之仍旧笑若春风。

“如此,我还真是谢谢你了。”李渭崖阴阳怪气地回道。

俩人出了药肆,一路向北,便是当日出事的戏台子,此刻已经被查封,四周有人把守着。再往南一点儿,便是郑家巷,郑大便住在这条巷子内。

许锦之不急着去郑家,反而在戏台子前驻足。

李渭崖冷不丁地问:“你不光是来问话的,还是来探查现场的吧?”

许锦之并不回答他,而是指着台子反问:“你觉得这台子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李渭崖看了几眼,“台子上方为什么要挖一个大洞?下面又为什么要放置一口水缸?这算奇怪之处吗?”

许锦之回头看向他,目光复杂,“于阗没有戏台子么?”

李渭崖摇摇头,“不知道有没有,反正我没看过。”

“你这个于阗国富商,见识如此浅,不像是时常走南闯北的,倒像是从小长在深山老林里的。”许锦之淡笑着评价道。

李渭崖听了这话,微微紧张,手心居然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许锦之将他的反常收入眼中,却没有追问什么,而是向他解释道:“戏台子这样小,观众一多,艺人们吊着嗓子,也只有前排的人能听得清。挖的这个洞,和放置的水缸,都是用来放大声音的......”

“斥候们将耳朵贴在地面上,敌方的动静就能听得更清楚,跟这个是不是一个道理,声音好像要贴着什么,反而比我们日常说话要显得声音大。”李渭崖忽然联想到这一点。

许锦之目光中透露出赞许,觉得自己的眼光不错,这家伙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有着大多数人都没有的聪明劲儿,能举一反三。可惜了,出生在商户,若是出生在世家,哪怕只是个耕读人家,前途不可限量。

“走吧,去看看台子上方,还有那口水缸。”许锦之说道。

许锦之向看守的士兵出示了自己的鱼袋,把李渭崖一并带入被查封的地区内。

走到台子上,俩人才看到,不光是台子上方挖了一个大洞,墙面上还有许多个小洞。

“这些洞,是不是就跟山洞一样?人一开口,就有回声儿,声音在这里面回旋几次,就增强了,大家无论站在哪里,都能听得清?”李渭崖为自己今日学到的东西感到兴奋,越来越融会贯通了。

许锦之看着李渭崖满面红光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

他细细查看了台子上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发现异常,便走下台子,去看水缸。

水缸里的水很久没换过了,上面漂浮了一层灰尘,还有一些鸟的羽毛。

李渭崖也从台子上走下来,看到许锦之捏着几根茶青色的羽毛出神,问他:“哪儿来的?怪好看的。”

“这是画眉鸟的羽毛,水缸里还有好多根。”许锦之皱眉道。

李渭崖好奇地将头探过去,果真看到水面上漂浮着多根茶青色羽毛,“奇怪了,画眉鸟儿怎么会飞城里来?还飞这么低,刚好将毛掉在水缸里?”

“画眉较为耐寒,长安一些达官贵人喜欢饲养。画眉在遇到高度惊吓时,飞行便会失去方向,部分羽毛也会脱落。案发后,这里一直被人围着,根本不可能有画眉鸟飞过来,只能是那天看戏的客人带过来的。这位客人应当是占了前排的位置,所以鸟才能飞到台子底下去。”许锦之眼睛微微眯起,心中冒出两个疑问。

第一,这位带着画眉鸟儿来看弄戏的贵人,是不是与郑大媳妇儿有交集的那人?第二,画眉鸟儿究竟因何受到惊吓?只因那声爆炸响吗?

“不管什么鸟儿,受到惊吓,应该是往高处飞啊,怎么倒像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似的。这鸟儿羽毛这样好看,可惜是个怂包。”李渭崖开着玩笑,却忽地想起什么,笑容怔住。

“怎么了?”许锦之问。

“于阗地震频繁,几乎每年来一次。据说,很多动物比人的感知要灵敏得多。在一些灾害发生前,很多动物都会出现反常的举动。比如,狗会狂吠不止,羊突然就不吃草了,也不肯进圈。”李渭崖回道。

“你的意思是,案件发生时,长安有过一次地震?只不过,这次地震非常轻微,人无法察觉,但画眉鸟是能察觉的?”许锦之立刻反应过来。

“是,或许凌疏体质敏感,跟动物一样,能察觉到地震,再碰上爆炸,刚好引发了体内五脏六腑的破裂呢?我听师傅说,有人生来骨骼清奇,是练武的好料子。那会不会有人生来就敏感一些,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呢?”李渭崖顺着这个思路继续说了下去。

许锦之眼前一亮,他不得不承认,李渭崖这番说辞,比自己隔山打牛那套说辞,要合乎常理得多。

“你说得有一定道理,我回头问问司天台的监侯们,看是否真有地震这回事。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去郑家,就不多做停留了。”许锦之道。

二人离开戏台子,往南走去。

南面的巷子,名水瓦巷,住着的都是长安最底层的百姓。这边儿的房子虽然地段还算不错,但都是些泥砖屋子,破烂不堪。到了雨天,屋顶漏水,百姓也没钱买新瓦,大多是捡些茅草遮一遮。

郑家住在最外面一间,门口堆放着不少杂物,绳子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衣物。

里屋走出来一个圆脸妇人,看见许锦之、李渭崖二人,愣了一愣。

许锦之拿出鱼袋,亮明身份,说明来意后,妇人局促地搓了搓手,“原来是大理寺的许少卿和李司狱,我听我家男人提起过的,快请进。”

看来,眼前的妇人就是郑大媳妇儿了。

二人跟着妇人进屋,昏暗的房子,隔了三间,一间柴房,另两间是一家人休息的地方,郑大和媳妇儿睡一间,郑大阿娘和两个孩子挤一间。

此刻,郑大和他阿娘都躺在各自的屋内将养着,俩孩子看着瘦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却十分懂事地跟着自己的母亲忙前忙后。

“两位贵人,家里买不起茶叶,只能将就着喝凉白开了。”俩孩子捧着碗,给许锦之和李渭崖一人来了一份。

“不打紧,我们今日来,还是凌疏案子的事儿。先前有个男人,托你给凌疏送钱,这人长什么样子,你是一点不记得了吗?”许锦之开门见山地问。

“郑郎也问过我,但我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也没比别人多个什么,无非就是皮肤白了一些,穿的衣服华贵了一些,是个有钱人。”郑大媳妇儿回道。

许锦之和李渭崖对视一眼,许锦之还没说话,李渭崖就抢了他的问题:“那你跟这个男人怎么认识的?他和你见面时,手上有没有提着一只鸟笼?”

郑大媳妇儿想了想,一拍大腿,“还真的有,笼子里养着一只羽毛很漂亮的鸟儿呢。怎么认识的......这男的也喜欢看弄戏,每次都站第一排。弄戏嘛,排的都是男人扮女人,要么就是讽刺官员的戏,没几个达官贵人爱看的,就算爱看的,也是把人请到自己家里看。露天站着的,很少有这么出挑的人物,我就多看了他两眼,他也看了我两眼。后来戏一结束,我赶回家去,他在巷子口拦下我,就跟我谈了这桩交易。”

许锦之蹙眉,似乎在想什么。

郑大媳妇儿却越说越上头,也越说越偏,“早知道还不如不赚这个钱,本来家里只是有个生病的老人和孩子,现在又多了个男人,郑郎他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现在他一倒下,米缸的米也快见底了,真不知道过几天要怎么办。”

可能说着说着,她自己意识到什么,忙又改口:“不过还是多谢大理寺,多谢许少卿,若没了您帮着翻案,郑郎就连命都没了,我实在不该抱怨的。”

“无妨。”许锦之摆摆手,“你再仔细想一下,这个提鸟笼的男人,究竟有没有别的区别于其他人的特征?”

“哎,我这人真的不记这些啊。”郑大媳妇儿又一拍大腿,忙站起身,“许少卿,您等着,隔壁的王二媳妇儿也喜欢看弄戏,她这人心眼子多,可能记着什么也说不定。”

说着,郑大媳妇儿就跑出去,过了会儿,领进来一个瘦得跟竹竿儿一样的中年妇人,妇人倒真如郑大媳妇儿所说——心眼子多,确实记住了一些郑大媳妇儿忽略的细节。

“哎哟,那男人呀,是个长短腿,好像是左腿比右腿矮一截,所以走路比寻常人慢些。”王二媳妇儿打开话匣子。

她这么一说,郑大媳妇儿就想起来了,附和道:“对对对,他走路呀,是比别人要慢很多,我刚开始还想着,可能富贵人家没那么多事儿要忙,所以走得慢吧,还是王二婶子你观察得仔细。”

“还不止这些呢。”王二媳妇儿得了夸奖,更得意了,表情变得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了道:“那贵人有次离我特别近,我闻到他身上有股特别的脂粉香,一时想不起来。我低头一看,看到他腰上挂的荷包,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醉月楼的东西呀。这位贵人呐,喜欢好看的男娃娃。他经常来看戏,我就估摸着,不是真喜欢弄戏,应该是看上戏班子里的谁了。”

许锦之和李渭崖对视一眼,俩人都知道,这个王二媳妇儿说出来的线索,确实很有价值。

“你为什么会认识醉月楼的东西?”许锦之问。

他从不去这种地方,但也听过,醉月楼是长安城有名的南风馆。他们家别有特色,就是客人点了人之后,无论是陪酒的也好,伺候过夜的也罢,都会得到小倌儿们赠送的荷包一只。荷包的样式只有醉月楼才有,上头绣着小倌儿们的花名。

大唐慕男色之风并不兴盛,故而南风馆子少。可这股风再不兴盛,也到底是有人喜欢。物以稀为贵,仅有的几家南风馆夜夜生意兴旺。人人都说青楼是销金窟,南风馆实则不遑多让。许锦之可不认为,王二媳妇儿是个能去这种地方见世面的人。

“我家男人天生大块头,被醉月楼看上了,去当了打手,虽然听上去不好听,但挣的钱比以前多多了。这些事儿,我也是听他说的。”王二媳妇儿说道。

得了线索,许锦之和李渭崖忙要起身离开,王二媳妇儿却眨巴着眼睛道:“二位贵人,我说了这么多,有没有那个......赏钱?嘿嘿......”

许锦之看向李渭崖,李渭崖顿觉不满,但到底不好意思跟一个妇人争辩什么,于是从荷包内掏出几枚铜钱,结果王二媳妇儿嫌少,用眼神暗示李渭崖多给点儿。李渭崖干脆把一串钱都给了她,不过也开口警告她,今日说的话,不可对外乱说。

王二媳妇儿连连称“是”,捧着钱高兴地离开后,许锦之也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一串钱给一直没说话的郑大媳妇儿,语气温和道:“给,拿去给家里的男人、老人、小孩儿买些吃的。”

“多谢许少卿,真的谢谢您。”郑大媳妇儿受宠若惊,眼眶顿时湿润了,看得出来,是真的发自内心感谢。

一出了门,李渭崖便阴阳怪气道:“同样是给钱,你当了好人,我却成了吝啬鬼了。”

“话可不是这样说,我那是安抚,你是收买。我唱红脸儿,你唱白脸儿,咱俩这是打配合呢。你今日的表现很好,官威很盛,来日前途必定辉煌。”许锦之微微笑道。

“是,是吗?”李渭崖狐疑地看了他两眼,随后一想,“不对,我怎么觉得你在忽悠人呢?”

“你将手上的东西送回去,再换身衣裳,晚上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许锦之迅速转移话题。

“去哪儿?长安不是实行宵禁吗?你可休想再忽悠我。”李渭崖满脸写着抗拒。

“宵禁归宵禁,自然还是有地方消遣的。”许锦之笑得愈发柔和了,李渭崖却寒毛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