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
凌疏的耶娘过来领尸首,这对老夫妻,男的刚从牢里放出来不久,女的满脸都是麻子,据说是个命硬的寡妇,克死过两任丈夫。男的不信邪,又需要钱,就跟女的成亲了,搭伙儿过日子。
许锦之算是知道了,为何他俩同意剖尸同意得那么果决,敢情根本就不在乎。偏偏一贯爱做表面文章的裴寺卿,将这事儿说得千难万难一样,好让大家记得他的功劳。
“凌老伯,这是大理寺上下凑的一点儿心意,给凌疏备口薄棺,让他入土为安吧。”许锦之将一吊钱交到凌疏阿耶手上。
凌老伯看到钱,两眼放光,过来领尸首时是面无表情,现在却眼带笑意。
“阿伯,你的女儿今日怎么没来?她是嫁得很远,还是婆家不许她来?又或者,因什么事情耽搁了?”许锦之随口问道。
“女儿?”凌老伯满脸迷茫。
一旁的寡妇一拳头抡了上去,揪着凌老伯的耳朵,一边揪一边骂:“好你个老东西,不是说你就这一个死鬼儿子吗?老娘养你,还要养你女儿?你偷了我的钱,是不是给你女儿了?你说啊!”
凌老伯虽一脸凶狠相,却因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那里是寡妇的对手。他被寡妇教训得很狼狈,觉得丢脸,却也没办法,只能一边躲,一边叫屈:“我只是拿去买了些酒,不信,不信你去问卖酒的赵四,别打了,别打了。”
大理寺众官吏大多知道凌老伯是个什么人,又是因为什么被关了这么多年,心中对他没有一丝同情,反而觉得这是现世报,所以只站在一旁看笑话,等到差不多了,才有两个不良人上去,将寡妇拉开。
“少卿,我是真的没有女儿啊,不知少卿是从哪里听的这话?”凌老伯此刻的样子看上可笑又可怜。
许锦之心生疑虑,却没有将元庆交代出来,只淡淡将此事揭过:“那便是一些闲话,老伯归家去吧。”
夫妻二人走后,张屏望着他们的背影说道:“不知,不知道凌老伯,会不会把钱,钱,用在给儿子下葬上,别,别又拿去买酒喝了。”
“很多事,我们只管得了初一,管不了十五的。”许锦之回道。
转过身,许锦之便交代随风,去户部查一下凌家的户籍,看看凌老伯到底有没有一个女儿。
随风带回来的消息,有些出乎许锦之的意料。
“郎君,您猜怎么着?这个凌老伯确实没有女儿,但却有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许锦之心跳渐快,有什么东西就要呼之欲出了。
“元庆,就是那个元选人,他原来叫凌庆,是凌老伯的大儿子,后来,父亲被关进大狱,母亲又惨死后,他便由舅舅家收养。元庆从小就善读书,舅舅见他有前途,怕父亲的名声毁了他,就禀了族长,将他过继到自己家,改姓了元。那时候凌老伯本是不同意的,但他在狱中过得不好,为了打点官府,讨几口酒喝,便狮子大开口,问自己元庆舅舅要了一大笔钱。元庆舅舅本身不算富裕,拿出这笔钱后,又家中小买卖经营不善,时常朝不保夕的,好在,元庆现在终于熬出来了。”随风打听到这么多,十分兴奋,先前为曲娘子伤神的郁气一扫而空。
许锦之愣了一会儿,又吩咐随风道:“再去请这位元选人来大理寺一趟吧。”
下午,元庆踏进大理寺大门,带着一身酒气。
“为何喝这么多的酒?元选人是参加什么应酬了吗?”许锦之皱眉问。
元庆摆摆手,并未多言。
许锦之令随风给他搬了张胡床,让他坐下后,便直入主题:“我让人去户部查了凌家的户籍,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东西。”
元庆因醉酒,有些坐无坐相,听到许锦之的话后,忽然抬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盯着许锦之。
双方都是聪明人,许锦之便没必要将话挑明了说了,只是问他:“为何撒谎?”
元庆瘫在靠背上,看着屋梁,半晌才答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怕吧,怕自己受拖累,可是更怕阿弟过得不好。现在,终于什么都不必怕了。”
许锦之说:“我先前就有过怀疑,据我所知,科举的读书人,有的爱参加诗会,有的喜欢与名妓厮混,自诩风流。但喜欢看弄戏的,你是第一个,那都是寻常百姓或者家中上了年纪的长辈爱看的。”
元庆坐直身体,突然道:“许少卿,我记得你也是科举出身吧。”
“是,大历六年的进士。”许锦之对此一直深感自豪。
“有人世家出身,本身就占了优势;有人家中金山银山,自然能打一条通天大道来。又或者,像许少卿这样天赋异禀之人,得了圣人青眼,便没什么好发愁的。”说到这里,元庆眼中浮现出自嘲的情绪,“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只能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更低些,别人不乐意做的,我去做。别人能光明正大去青楼厮混,我却只能偷着去听几首曲子。如此,才让吏部的官员看得重了些。”
“我怕,怕那些眼红我的人,知道曾经在南风馆厮混过的戏子,是我的阿弟后,会到处散播对我不利的言论。许少卿你知道吗?过了栓选,我大概率能去吏部任职。我万万,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可是凌疏他是我的亲人,当初,他为了让我继续读书,将自己卖了,这才沦落到那样不堪的地方。我答应过他,将来做了官,一定将他接来身边过好日子。可是还没等到我当官,他就惨死在台上。我心中极恨,私底下找了许多线索,想要尽快找到杀害我阿弟的凶手。”说完这些,元庆起身,躬身道歉道:“撒谎乃为私心,是我错了。”
“明明是阿兄,却说是阿姐。谎言是假的,感情却是真的。你确实是一时糊涂。”许锦之并未打算难为他,顿了顿,又问:“对了,我再问一遍,你私底下是不是悄悄接济过凌疏?”
许锦之想起陈荣的话,说亲眼见过有人来给凌疏送钱,还有男有女。
元庆摇摇头否认,一脸苦涩道:“我家和娘舅家的情况,你也知晓了。我拿什么接济他呢?只有他接济我的份儿。这件事,我没有骗过你。”
这就奇了,不是元庆,那会是谁?郑大媳妇儿说的那个读书人究竟是谁?与陈荣见的,会是同一个人吗?难不成,凌疏真如陈荣所说,搭上了什么不该搭上的人,生出什么不该生的心思,这才招惹来杀生之祸?可是凌疏究竟是怎么死的还不知道,这个案子简直迷雾重重,问题重重。看似有一堆线索和嫌疑人摆在眼前,但缺少最有力的凭证,能够一举定乾坤。
“许少卿,对不住,我真的,不能帮你更多了。”元**着眼眶,差些失态。
“元选人,今日的问话就到此结束了,凌疏的案子我会尽早查出真相,你也回去休整一番吧。若是叫人看见你白日醉酒的样子,这才是把柄。”许锦之好心提醒他。
元庆迟钝地觉察出许锦之的好意,吸了吸鼻子,作了一揖,随后告退。
随风进屋,许锦之从胡床上起来,整了整衣袍,说天色尚早,他打算去一趟郑大家中,看望一下郑大的阿娘和孩子。
随风欲跟上,却被许锦之拦住,“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你得去一趟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