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人元庆,常举进士出身,年二十二。
元庆生得有棱有角,大抵外头的传闻都是真的,他知道自己得吏部看重,所以走进屋子时,浑身意气风发。
“见过许少卿。”元庆礼仪不出错,神情却倨傲。
有那么一下子,许锦之仿佛看到了刚刚进士及第的自己——春风得意,不将任何事物放在眼底。
只是,不过四年光景,他在官海沉浮中,已经难寻过去的影子了。他变成了一个稳重而知进退之人,在坚持惩恶扬善的原则之上,有时迫不得已,竟也要短暂地藏垢纳污。
“元选人,今日请你来,是因凌疏一案,大理寺决意重审。你先前替郑大喊冤,说凶手另有其人,他是谁?”许锦之问。
“正是戏班子里的曲梨落曲娘子。”元庆答。
“你是如何得知?难道曲娘子行凶时,你瞧见了?”许锦之又问。
“自然不是,我平日里读书读累了,总喜欢去看些弄戏舒缓一下,长此以往,便跟戏班子里的人混了个半熟。戏班子里有位曲娘子,长得有几分姿色,弄鬼神戏也弄得像模像样。但她不满表演时,更多人喜欢看凌疏弄妇人戏,觉得自己的风头被比下去了。我曾经亲耳听到她刻薄地嘲讽凌疏长得瘦弱,说他不男不女,父母有他这个儿子,简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凌疏当时生了气,和她拌了几句嘴,她就诅咒凌疏迟早暴毙在台子上。如今,倒真的被这位曲娘子说中了。”元庆答道。
“这并不能作为证据,最多只是一条线索。”许锦之道。
“我自然知道。”元庆毫不客气地说道,“只是,郑大跟凌疏素不相识,只因有了一些误会,他就要杀人?他这样的底层百姓,平日里被人误会、受人白眼的地方多了去了,是不是每个人都要杀呢?再者,凌疏死得不明不白,凶手杀人手法如此巧妙,会是郑大这样的人想得出来的吗?曲娘子与凌疏有矛盾,也有利益冲突,俩人还互相熟知,不比郑大有嫌疑多了?可是,刑部就是不去查,倒对郑大屈打成招。”
许锦之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从元庆一番话中,已经能看出,他是了解此案最多的局外人。知道刑部的办案流程,或许是他如今的身份能打探到一二的。那么戏班子内部的关系,真的如他所说,是他跟艺人们混得半熟后,无意间窥见的吗?
“元选人,你与郑大,是否为旧相识?”许锦之问。
“我与郑大素不相识。许少卿若是心存疑虑,尽可去查。我为他喊冤,是实在不忍心无辜之人遭遇这样的迫害,也不忍心凌疏枉死。今日来大理寺陈述这一切,也是相信许少卿的‘青天’之名,但愿那不是虚名。”元庆义正言辞道。
“那凌疏呢?你跟凌疏真的只是‘混了个半熟’的关系吗?”许锦之想起郑大的话,眼前的凌疏长得白白净净,倒是很符合郑大媳妇儿口中的读书人形象。
空气瞬间沉默,似乎过了好一会儿,元庆才答:“跟别人是,跟他......其实算是半个知交。”
“知交?”许锦之对这个回答感到意外,顿了顿,又问:“你私下找过郑大媳妇儿,让她去送银钱给过这位知交吗?”
“许少卿这是何意?”元庆脸上出现一抹不自在的红色,“我说过,我与那郑大素不相识,更不可能与其妻私下往来了。”
“我并非此意,我只想知道。你是否曾私下接济过凌疏,怕被人瞧见,于是在台下寻了一位面善的娘子帮你转交,而你并不知那位娘子就是郑大的妻子。”许锦之耐心解释道。
“我要是能接济他就好了。”元庆忽然想起了什么,神情黯淡下去,“凌疏他......身世凄惨,阿耶嗜酒如命,一喝酒就打人。凌疏从小体弱,挨不住毒打,都是他阿姐护着。一个冬夜里,凌疏的阿耶失手将妻子打死,被判了十年大牢。凌疏的阿姐,自小是定了娃娃亲的。他怕人家因凌家败落,不要阿姐,也一心想要报答阿姐的庇护之恩,所以将自己卖了,卖得的钱都给了他阿姐。临走前,他告诉他阿姐,一定要过上好日子,将来去接他。我小的时候,也有个阿弟,也同样体弱,死于一个冬天,时间太久,我连他的样子都记不清了。所以......”
“所以,你跟凌疏同病相怜,十分投缘。他死了,你再次体会到多年前失去阿弟的痛苦。所以,你必为他讨回一个公道。”许锦之接着说。
元庆仰起脖子,仍有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
“倒也情有可原。不然依照你二人的身份,很难成为世俗意义上的知交。”许锦之点点头,又问:“凌疏的阿姐现在过得如何?”
“她......我不知道,想必不是很好吧。”元庆摇摇头道。
“好,我知道了。元选人请放心,大理寺既接了此案,定会竭尽全力,还死者清白。”许锦之郑重地跟元庆说道。
一番话掷地有声,元庆很难不信服。但在许锦之心里,这也是对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落下的保证: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不容魑魅魍魉。有时,短暂地藏垢纳污,或许难免。在时间的流逝里,哪怕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也会同受害人一样,永远记着。只要寻着机会,他定要将污垢清个干净。
送走元选人,接下来便是对戏班子众人的问话。
凌疏所在的弄戏班子叫“凌霄班”,包含领班、箱头在内,五男三女,一共八人。
领班名叫邵运,三十岁上下,年轻时演了半辈子弄戏,后来拿攒下的钱自己创立班子。邵运妻子病逝,一子夭折,一女十一岁,跟着班子负责催戏。
箱头儿叫陈荣,四十多岁,以前在一大户人家做管家,那户人家没落后,他就来了戏班子,因认识些达官贵人,便负责联络场地等事宜。
两名身量高些的男艺人,叫楚仁、楚词,是俩兄弟,一个负责扮演被戏弄的官吏,另一个扮演对官吏讽刺嘲弄的人。俩兄弟配合十分默契。
再一个便是死者凌疏,擅弄假妇人戏。其身高不高,又长得细皮嫩肉,特别能演绎出女性的特点,受到大家喜爱。
两名娘子都很年轻,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名字分别是桃绘和梨落。两名娘子擅弄鬼神戏,扮作鬼神的样子在台上进行歌舞,以此取悦神明,祈求心愿达成。有些达官贵人家中会特意花钱,邀娘子们去家中作这样一出戏。
邵运对凌疏的死,感到心痛不已。
他对许锦之说:“我当初把他从南风馆赎回来,可花了不少钱。这还没把钱都赚回来呢,就这么死了,哎。”
“南风馆?”许锦之联想起死者谷道的陈旧性伤痕,眼睛眯了眯。
难不成造成这些伤痕的人中,也有他邵运一份儿?
邵运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捂住嘴道:“我,我就去过那一次,当时心下好奇。后来看他是个弄妇人戏的好苗子,就花重金给他赎身了。我当时经过他同意了的,他说南风馆就是个吃人的地方,作戏走南闯北的虽苦,也都还是脱离不了卖笑,但比在南风馆好多了。”
“把事发那天的经过说一说。”许锦之道。
“诶。”邵运十分配合,“上个月初八,咱们在平康坊的坊市设了戏场。那天,凌疏的弄妇人戏排在第二场,他上场后演了不到一刻,就听到旁边巷子传出一声声巨响。大家都捂住耳朵,有的孩子都吓哭了。凌疏站在台上,还笑着安抚观众呢,结果自己却倒下了。”
“凌疏上场前在做什么?有什么异样吗?他和戏班子内大家的关系如何?他来了戏班子后,跟以前南风馆的客人还有联络吗?”许锦之抛出一连串的问题给他。
邵运的态度还是毕恭毕敬,“在化妆,咱们小戏班子,没有管彩的,都是艺人自己随便化一化。他那时......没什么异样,跟大家有说有笑的,他这个人性子好,跟大家关系都不错。至于跟以前的客人还有没有联络,这个我就不知晓了。”
“你们戏班子有位曲娘子,听说与凌疏不睦?”许锦之再问。
“没有的事儿。梨落人长得漂亮,好多达官贵人要买她做外室做妾去享福呢,她都没肯。她就是嘴巴厉害了些,心却是好的。”邵运道。
“只要忠于你便是好的?”许锦之冷声道。
“这......”邵运赔笑着,不再多语。
邵运答完话出门,叫了陈荣进来。
陈荣后背弯得像一座拱桥,面上也是饱经风霜,比实际年龄看着显老。
他对凌疏之死有自己的看法:陈荣觉得凌疏的私生活不干净,他平日里用的东西都比旁人的好一些,一看就是有人在背后供着他。
“其实邵领班对他真的很照顾,可是他却嫌戏班子生活清苦,总是卯足了劲儿,想要勾搭贵人,背叛邵领班。”陈荣说这句时,语气极为不满。
许锦之突然想到郑大提起,自己的媳妇儿被一位贵人收买,给死者送银钱的事儿,于是问:“你亲眼看到他勾搭贵人了吗?”
“这是自然,他的贵人有男有女,我看见过好几次。”陈荣说。
“有男有女?你能描述出具体的相貌吗?”许锦之琢磨着,陈荣看到的女贵人,莫非就是郑大的妻子?可男贵人是谁?
“我就看到个背影儿。”陈荣似乎颇为遗憾,说着说着,想到什么,又义愤填膺道:“反正凌疏那次被我撞破后,就特别小心,您说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就算他接受了贵人的帮助,说不定只是想过得好些,并未打算离开戏班子,怎么就成背叛了呢?”许锦之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荣,“你似乎对邵领班有着不一般的情谊,任何可能对邵领班造成不良影响的人,你都看不惯。”
陈荣面露苦涩,垂下头,半天才回道:“我其实......不是自己从大户人家出来的,是被赶出来的。那户人家虽没落了,到底家底子还在,不至于养不起我这么个人。我被赶出来的原因,就是因为我撞破了夫人和......和一个下人私通。那时候主人病危,夫人不等我告诉主人这件事,就把我赶走了。我无儿无女的,本想找别的差事做,但夫人总是想方设法地给我使绊子。最后,我只能离开咸阳。我后来想到,我在长安还认识些故人,便来到长安,但人家家中不收我。我走投无路时,遇上邵班主,是他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家,也给了我一口饭吃。所以,我怎么能对邵班主不感恩呢?”
“感恩是一回事,但为了感恩去杀人,就是另一回事了。”许锦之冷冷说道。
陈荣蓦地抬头,“杀什么人?我没杀人。许少卿,你可不能胡乱冤枉好人。”
“来这儿的人都这么说。”许锦之观察着他的神色,觉得自己的激将之法起了效果,又说道:“想证明自己无罪,就要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
听到这里,李渭崖和随风对视一眼——一个为自家郎君的聪明才智感到自豪,另一个却觉得许锦之年纪轻轻的,已经颇具老狐狸之风,诱着别人一步步跌入陷阱,自己还要装得一副无辜。
随风极其敏锐地从李渭崖眼中,捕捉到一丝轻视,立马瞪圆眼睛,怒视他。
李渭崖感觉莫名其妙,察觉到随风的敌意是因为什么时,不免轻笑一声,在心底暗道:好个狗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