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负心(二)

孔本全与卫戚各拿出一片姜含在舌下,又拿沸水蒸煮过的棉布包住口鼻。随后,孔本全用火折子在尸体边上焚烧苍术和皂角。

卫戚这才掀开白布,将尸体的衣裳脱了,观察起它来。

较之别的男子,死者个头不高,加上人死后,还会再缩一点儿。所以,尸体身长也便只有五尺。不过,死者面貌清秀过人,骨骼也较纤细,看着跟小娘子似的。由于天气尚冷,尸体虽出现大片尸斑,但腐败现象却不严重,故而,死者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并不狰狞。

“奇怪,师傅,你看他胸前的尸斑颜色明显重于后背的。死者仰面躺了三天,尸斑不该都在背部吗?”卫戚翻动尸体时,发现了这处不寻常。

孔本全毕竟是老仵作了,什么腌渍事儿都见过,当下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检查死者谷道。”他压低了声音道。

卫戚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面色一红,但还是听话照做。检查完之后,卫戚轻喊一声:“死者遭到过侵犯,但谷道损伤较轻,应当是死后被侵犯的。”

外头的官吏们听到这话,纷纷躁动起来。

有古板之人怒骂侵犯者丧心病狂,也有年纪轻些的,对这种事十分好奇,更加竖起耳朵,听仵作们的验尸结果。许锦之却由此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难看。

“听说这个凌疏是死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刚死就被抬去了县衙。既如此,能侵犯他尸体的人,只能是县衙的人了。怪不得县衙草草结案呢,原来是心虚啊。”李渭崖不咸不淡地说道。

许锦之看向他,原以为他是个粗人,没想到反应倒快。

众人又听卫戚说:“不过,死者谷道口松弛,内部有陈旧性伤痕,他应当从前被人当娈童亵玩过一段时间,只是,后来停了。”

许锦之继续看着李渭崖问:“你还有何高见?”

“我对男人的屁股没有高见。”李渭崖莫名其妙面色一红,语气有些恼怒,说完这句,转身就离开了。

许锦之唇角微微勾起,喃喃道:“或许此案的关键,就是从屁股开始呢。”

尸体的表面特征已经检验完,接下来就要剖尸了。

只见卫戚手握薄刀,却迟迟下不了手。

孔本全握住他轻轻颤抖的手腕,以极低的声音说道:“你阿翁能做的,你也能。”

卫戚深吸一口气,顿时冷静了不少。他顺着尸体的喉咙,由浅到深,逐层剖开尸体的胸腔。

当尸体的脏器全部暴露在空气中时,极难闻的腥臭顿时弥漫开来,刺得一众官吏接连后退。甚至有撑不住的,已经跑出去吐了。

“死者脏器均破裂,他是因脏器破裂而亡。”卫戚声音里透着激动。

许锦之顾不得腥臭,撇开众人步入屋内,望着死者那些受伤的脏器,几近目瞪口呆,“为何如此?这是被武林高手的内力震破内脏,还是中毒所致?”

卫戚紧皱眉头,想了想,随后摇头,“我不知。”

孔本全看了徒弟一眼,又面向许锦之道:“若是中毒所致,尸体定会呈现青紫色尸斑,银针探喉也定是发黑的;若是内力所致,尸体的胸部或背部,也定会呈现掌纹。尸体并无以上两种特征。不过......世间之大,有些西域奇毒我也没见过,有些高手或许能隔空打牛也说不定。”

许锦之听完,也皱起眉头,心想一个弄戏艺人,如何能得罪武林高手,或是西域奇人?联想到凌疏谷道的旧伤,他第一反应便是觉得,死者的身份和经历怕是不简单。

于是,许锦之命随风将替人喊冤的文选人元庆请到大理寺说话,又命不良人前去将凌疏所在的弄戏班子众人带到大理寺接受问话,最后命大理寺衙卫去戏班子所租住的院子附近访邻,看有没有人能提供线索。

凌疏尸体运到大理寺时,本应受刑的郑大因大理寺决定重审此案,也一并被押送到大理寺牢狱。

许锦之出了验尸房,就去到刑房,命人将郑大提了上来。

郑大长得五大三粗,一脸凶狠样,可此时,他不仅浑身都是腐烂的伤,那些伤口还散发着一阵阵恶臭。原是身上的鞭痕、烙痕、拳打脚踢的伤口但凡有一点结痂的现象,就被人洒了金汁,才会如此。

大概是怕许锦之误会,李渭崖耸了耸肩道:“我们没有对他用刑。”

“我当然知道。”许锦之想也没想,回道。

“人是我杀的,求你们给我一个痛快的吧。”郑大喘着粗气,像一滩烂泥瘫在地上,毫无生机。

许锦之看着他,语气虽平,却有温度,“郑大,此案疑点颇多。若是你想翻案,应当竭尽全力配合我们。我知道你家中上有老母,下有两个孩子。你忍心将这么重的担子,都交给你的妻子吗?”

郑大抬头,似乎有些触动。

“你们真的肯为我翻案?”郑大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大概在他眼里,当官的都是一丘之貉,本质上利欲熏心,哪有真的肯为百姓做主的,所谓的名声,都是捧出来的虚名罢了。

许锦之向他投以肯定的目光。

郑大吐出一口浊气,忽然提出要求:“我三天没吃东西了,我想吃点儿东西再说。”

许锦之刚要吩咐人去买,站在一旁的李渭崖却从怀中掏出一块胡饼,丢给郑大。郑大接过,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吃得满嘴食屑。

这个人......不好好当差,居然偷偷摸摸在身上藏吃的?想不到他居然这么馋。许锦之眯起眼睛,心中如此想着。

郑大吃完了,打了个饱嗝,抹了一下嘴,这才说道:“我跟凌疏之间呢,就是个误会。他们戏班子老是在我们家门口那块地方做戏,我家婆娘喜欢看。然后有一天呢,我看见我婆娘和他鬼鬼祟祟在巷子里低头说着什么,我婆娘还交给他一个布袋子。我当时气急了,上去就把那布袋子抢过来,里面竟然是一贯钱。我以为我婆娘喜欢上了那个小白脸儿,偷了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给他。我当下就揍了凌疏和我婆娘一顿。”

“后来呢?”许锦之问。

“后来我婆娘就哭着说,那不是我的钱,不信让我回家看。我回家一看,发现家里钱果真没少。我就问她怎么回事儿,她说有个贵人,不方便直接打赏,便将钱交由她,令她转递给凌疏,她能从中拿五个桐子作为办事费。她说看我一个人赚钱辛苦,便想着这样的好事儿,不接白不接。”郑大说到这里时,脸上露出懊悔,还抽了自己一嘴巴。

“那个贵人是谁,你知道吗?你与凌疏的交集,只此一次?”许锦之问。

“我问过,看样子像个读书人,文文弱弱的。估摸着是喜欢这个小白脸儿,但传出去怕影响自己的仕途,再让人知道他好男风,就说不上啥好亲事,所以才藏着掖着吧。”郑大顿了顿,又道:“我跟那个小白脸儿能有啥交集?他是个做戏的,我是个做苦力的平头老百姓,您觉得我俩能有交集吗?”

许锦之沉默片刻,随后又问:“案发当日,你为何要在凌疏上台表演时,在家门口放火药?”

“这两年,我老娘和孩子轮流生病,家里攒的钱,都叫他们看病花了。我听人说,用硫磺、木炭和硝石制成火药,于吉时在自家门口放火药,能驱邪。我哪里知道会摊上这么个事儿啊。”郑大满脸晦气。

许锦之仍是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郑大有些慌了神,忙赌咒发誓:“少卿,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有半句假的,就让我全家不得好死!”

“赌咒发誓若有用,还要三司作甚?你若真的冤枉,大理寺定会还你清白。你若撒谎,也定会付出代价。”许锦之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些,神情又缓和了些,“你身上的伤需尽快处理,大理寺的两名仵作皆懂一些浅显的医术,待会儿让李司狱带你去。”

李渭崖带郑大找了仵作验伤、疗伤完毕,回去向许锦之复命,却见一会儿功夫,他已是换了身官服,且手托香炉为衣袖熏香。

李渭崖心中犯嘀咕:这人真能装。在刑房和验尸房时,看着以身作则,不怕臭不怕脏,但一回到自己的屋子,就立马换衣服。

“郑大身上的伤比想象中严重,再等两天,就会浑身溃烂而亡。卫仵作此刻已经替他抓药去了。”李渭崖说道。

“看来,刑部是真的有人不想让他活,早料到大理寺可能会推翻重审,在此之前,也要致郑大于死地。”许锦之放下香炉,冷笑道。

“此人好男风,有一定权力,但地位不高。高官秘密养几个娈童有什么难的?不至于急色到对着一具尸体行这样的畜生的事。”李渭崖分析道。

许锦之略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基于自己对刑部官吏的了解,心中已然有了模糊的答案。

“对了,你知道隔山打牛吗?”许锦之突然问。

他想着,李渭崖武功盖世,可能对此有些了解。

没想到,对方眉头一皱,“打什么?打牛?为什么要隔山打牛?”

许锦之看着对方一脸懵懂,不似装的,心下顿时凉了一半,无奈解释道:“就是一种功夫,据说可以隔着一定距离用拳掌攻击,将人打出内伤,表面不留伤痕,实则五脏六腑已然受损。”

李渭崖嫌弃地看了许锦之一眼,“你是不是听故事听多了,现实里哪来这种功夫?凡是击打都需要用力,隔着距离如何用力?”

他解释得通俗易懂,许锦之一下子醒悟过来,不禁满脸通红。自己居然被一个没文化的番邦暴发户鄙视了?简直是奇耻大辱!如果时间倒退回一刻钟前,许锦之绝对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了。

“以后当差不许吃独食,否则扣半月俸禄。”许锦之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