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记质库近两个月的典当记录被呈送到许锦之面前,和账目一起的,还有一块玉佩、一支金丝花簪和一只镶嵌了红蓝宝石的香盒。
玉佩和香盒倒没什么,主要是那支金丝花簪,做工实在精巧,簪首盘曲多层吉祥纹样,边缘缀有金箔剪成法小花,一般的首饰行可没有这样的手艺。许锦之细细翻看,在簪尾看到小小的疑似铃铛的图案。这个图案和别的纹样放在一根簪子上,显得突兀。所以,许锦之断定,这应当是店铺特有的记号。
办这个案子数天以来,许锦之头一次不用三催四请的,早早就回了家。
陪母亲用完晚饭后,许锦之拿出簪子,请母亲帮忙看看,这是哪家首饰行的手艺。
许母细细端详后,目光发亮,“这记号我看着眼熟,当是朝暮阁的簪子。”
听许母介绍,朝暮阁是长安最受娘子们青睐的首饰行,多年来屹立不倒。不过,这家首饰行不卖成品,只接受定制。娘子们说完要求,掌柜的要去采购材料,匠人再制作,前后时间低则数月,高则一两年。而且,朝暮阁的要价奇高,若不是富贵人家,根本消费不起。
“据说,朝暮阁的女掌柜头上常年插着一根挂着金铃铛的簪子,所以铃铛,就成了朝暮阁特有的记号。长安的很多人家,都是在家中女孩儿及笄的前两年就去预订了,好给女孩儿戴了撑场面,将来也好作为陪嫁。”许母说。
女儿家的东西,许锦之向来不关注,他自幼也不住在长安,不知道也不稀奇。
但知道后,许锦之次日就命人去朝暮阁,查找这根金丝花簪的主人。不成想,派去的人竟吃了个闭门羹。
“少卿,朝暮阁的掌柜不肯配合,说......除非您亲自去。”属下低着头,不敢瞧许锦之的脸色。
不过,许锦之没有责备他办事不力,只是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我知道了,我即刻去。”
昨儿晚上听母亲介绍完朝暮阁,许锦之就猜到,掌柜拿捏住了这么多富贵人家的女眷,心态上只能分两极:要么更擅做人,要么眼高于顶。很可惜,她是后者。
只是眼高于顶倒还好办,偏偏,她还轻佻。
许锦之打听了朝暮阁坐落的地儿,单枪匹马赴会,发现朝暮阁不但地处达官贵人们平日不愿踏足的西市,门头还极其不起眼。他报了名姓,便有年轻的娘子引他上楼。
年轻娘子步伐有力,许锦之虽不习武,但一听,便知这位娘子习武。他心下顿时了然,敢将首饰行开在鱼龙混杂的西市,又不请人护着,只用两三个娘子来接待客人,想必这些娘子都不简单。
“许少卿来了。”说话的应当就是本店的女掌柜邱娘子。
只见她披着一身银灰狐裘,慵懒地半躺在毛毡上,正用火折子将某种植物点燃,不断吸食其烟雾。
“邱掌柜,某特来借朝暮阁簿录一用,用完立刻归还。”许锦之作揖道。
“我知道,查案嘛。”邱掌柜起身,从毛毡下取出早已备好的簿录,倚到许锦之身边,身子跟无骨似地,直往人身上靠,脚上的金铃铛和玉石配饰相撞,发出蛊惑人心的声音。
许锦之伸手去取,邱掌柜却用簿录将他的手打掉。许锦之看向她,她却笑得张扬,甚至腾出另一只手,捏了捏许锦之的脸。
邱掌柜手臂上的红色胎记在许锦之眼前一晃,他鼻间立刻钻入一股奇特的香气,当下身子半软,连忙晃了晃脑袋,不动声色地离邱掌柜远了些。
“还请邱掌柜......”
“请我自重是吗?”邱掌柜打断他的话,耸了耸肩,又坐回毛毡上,“你们父子俩都这样没趣儿。”
父子俩?她认识自己的父亲?可父亲过世多年,难不成她是父亲的故人?许锦之又看了她几眼,细细的纹路早已不是脂粉能遮掩得住的,但胜在肌肤雪白,眼角媚意横生。都道是半老徐娘,但要真说岁数,却是说不太上来。
见许锦之面露疑惑,邱掌柜将手中簿录丢给他,“你别怪我不配合,我不是故意拿乔,只是想见见你罢了。今日当面见过,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许锦之捡起簿录就要走,邱掌柜又道:“案子破了,我请你吃茶。”
许锦之作揖离开,没有直接应下,也没有拒绝。
回到大理寺,许锦之来不及多想邱掌柜的古怪,立刻坐在案前翻阅起簿录来,终于找到金丝花簪的出处——乾元二年,卢氏族人订制此花簪,为次年出嫁的卢娘子添妆。
在许锦之的记忆里,他熟知的姓卢的娘子只有一位——卢娘子,出生于范阳卢氏,于乾元三年下嫁时任弘文馆校书郎一职的何延卿。第二年,卢娘子为何延卿生下一子,取名何从珂。何延卿博学多才,后来升至国子监祭酒。爱妻病逝之后,他无意再娶,而是将精力都放在了教学上,自此桃李满天下。
如今,何延卿也故去了,只余何从珂一人。
随风进屋的时候,看到自家郎君坐在胡床上一动不动,案上的热茶早已冷了多时。
他觉得不对劲儿,轻声喊道:“郎君,郎君你身子不适吗?”
许锦之抬头,隐下情绪,声音却嘶哑,“你去户部替我跑一趟,查王阜知从出生开始的所有信息。”
“是。”随风领命下去,过了会儿又折回来,“郎君,王县令的夫人到大理寺来了,说是自己的儿子快死了,希望能让儿子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裴寺卿让你过去。”
许锦之起身,过去前厅,看到裴游之正在宽慰一名哭哭啼啼的妇人。
“仲明,你来了。这是王县令的夫人周氏。”裴游之看到许锦之,仿佛看到救星。
“王夫人,这位便是许少卿,你丈夫的案子全权由他负责。”裴游之面向妇人,巴不得赶紧将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
“许少卿,求求你了,妾身自知阿郎犯下大罪,不敢求饶恕,只求能让小儿再见他父亲最后一面,妾身给您磕头了。”说着,王夫人便立刻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许锦之忙令人将她扶起来,看到她一张与王阜知三分相似的面容,心下起了一股怪异的感觉。
“夫人使不得。法外有情,你的请求,律法上是可行的。”许锦之看向裴游之。
裴游之忙接话:“本官命人看护王县令回家一趟便是了。”
王夫人连忙躬身道谢。
立于一边的婢子搀扶王夫人离去,裴游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不住叹气摇头。
这老头儿平日里一味躲懒怕事,但心肠不坏,尤其怜惜罪犯家眷,总说男人犯了罪,受罪的却是他的妻子儿女。
到了快散衙的时候,随风从户部归来,带回来王阜知的信息。
“郎君,户部能查到的也有限。王县令出身于琅玡王氏旁支,又与宫中王昭容有着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他科举时的成绩并不出众,但王家后辈多平庸,为了维持家族势力,便倾全力,将他捧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别的倒没什么,有两点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其一,王县令居然也曾拜在何大儒门下,跟郎君算是师兄弟呢;其二,就是他夫人的信息,根本查不到记载。我打听了又打听,说是王县令未出仕前就定下如今的妻子,其妻不过小门小户出身,但王县令爱之敬之,发达后也不肯抛弃。”
“这样看,王县令也不算一无是处。”随风说完自己打听来的结果后,又补了这样一句评价。
随风沉浸在自己对王阜知的认知里,却没留意许锦之的面色已变得越来越难看。
许久,许锦之艰难开口:“明日,你去查一个人一月十九和二月初三的出城记录。”
“查谁?”随风问道。
“何从珂。”许锦之答道。
随风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