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血祭(十一)

回春堂的郎中姓顾,在附近的几个坊里,名声和医术都还过得去。

见有人重伤,还是大理寺少卿亲自送来的,顾郎中根本顾不得穿戴好衣裳,只草草一披,点了灯,就去看李渭崖。

顾郎中掀开李渭崖的眼皮子瞧了瞧,又给他把了脉,这才开口道:“这名后生乃是中了毒,却是慢毒,虽毒已经沁入五脏六腑,但性命暂时无碍。我这就去开方子抓药,给他化毒。”

“中毒?”许锦之蹙眉,联想到李渭崖在长安的经历,实在想不到这毒是从何处来的,不禁问道:“可看出是什么毒?在他体内多久了?”

顾郎中一边抓药,一边回道:“至少十年有余,看不出什么毒。”

中了十多年的毒......这人母亲早逝,身家厚,又中了慢性毒,许锦之不免脑中勾勒出一幕“嫡母早逝,继母暗害嫡子以图家产”的戏码。

这世上人人都求富贵,可富贵向来险中求。富贵人家,总是比寻常人家多担凶险。就好比自己吧,人人都羡慕自个儿年少居高位,却不知,风光背后向来险象丛生。经手的案子越多,得罪的人就越多。太多人在暗处等着揪自己的小辫子了。大理寺卿是个老滑头,有案子的时候依仗自己、奉承自己,一旦案子出了什么岔子,他跑得比谁都快,断断不肯为自己多说几句话的。

思及此,许锦之存了些同病相怜的想法,再看向李渭崖时,目光柔软了许多。

“郎君,待会儿还要煎药,你熬了一宿了,先睡会儿,我同顾郎中看着就好了。”随风看着许锦之眼底下的一片乌青,心疼道。

“不必了,待会儿天就亮了,睡也睡不踏实。”许锦之道。

“那也要歇息一下,天亮了,还要审王县令,到时候又忙得停不下来。”随风劝道。

一想到王阜知,许锦之眉头一皱。

顾郎中此刻已经生了炉子,将药倒入陶罐里,看起火候来,听到随风的话,也附和了一声:“许少卿,你安心睡会儿,炉子我就生在床边,既能取暖,也能看着药。”

听到顾郎中也这么说,许锦之干脆拢了袖子,靠在墙上,闭了眼。

一时间,屋子里静极了,只剩下炉子里火星子从火苗顶端迸发出来的响声。谁也没料到,后半夜,长安又下了一场雪。

李渭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看到天空下雪了,于是,他想找一家酒肆打打牙祭,顺便取暖,但走了很久,只瞧见漫天大雪,却瞧不见一间营生的酒肆。走着走着,他突然吐出一口鲜血,熟悉的痛苦漫过头顶,他倒在雪地里,四肢抽搐,闭眼前的一刻,他在想:自己要是死在雪天里,有没有人知道?

李渭崖眼睛忽地睁开,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毛毡上,屋子里隐隐飘着药味儿,炉子往外吐着火苗。

“你醒了?感觉如何?”顾郎中笑眯眯地盯着李渭崖,随即将开好的方子拿给他,“药按时吃,早晚各一副。”

许锦之听到动静,也睁开眼,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你毒性发作,是顾郎中救了你。”

“还有我们郎君呢,屋里就一块躺的地方,让给你了,我们守了你一夜。”随风可不想让自家郎君吃亏,忙补充道。

李渭崖忙起身,郑重地分别向顾郎中和许锦之作揖:“感谢顾郎中、许少卿的救命之恩。”

许锦之张了张嘴,很想问他身体里的毒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跟自己想的一样,但到底忍住了,只冷冷一句:“既醒了,就回去吧,今日还有事要忙。”

大理寺内,许锦之审王阜知审了一个时辰,王阜知嘴硬,竟是什么都没有说,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去淘了几件古玩,遇上有人撒泼抢砸,自己反抗之下,情绪过激,才拿刀了而已,终究没伤到人命。

王阜知是朝廷命官,许锦之不好随意动刑,但他留了个心眼儿,将王阜知暂时收押时,特意叫人带他去瘸老六面前晃了几晃。王阜知一直低着头,看不出端倪。倒是瘸老六瞧见王阜知,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他,最后呼出一口浊气,颇有种自觉气数尽了的感觉。

许锦之调查了王阜知家中的情况,才知王阜知有三女一子,老来得子的他,对小儿子宠得很。可这个孩子长大后,却体弱得无法行走。算命先生说,王阜知命中无子送终,令他多行善事以图改命。王阜知为人刁滑,叫他做善事有如要他命。为了保住这个儿子,他将儿子从族谱中剔除,将他改了妻姓,对外只称是妻子家的亲戚来长安借住。原先相安无事,一年前,这个小儿子忽然瘫倒在地,断断续续养了许久,近来病情恶化,王阜知急得很,私底下到处求神拜佛。正路子无用,就打探邪路子。

不止如此,有下人亲眼所见,王阜知买了好些稀奇古怪的青铜器入府,这些青铜器原本是放在书房,后来竟都不见了。

这王家的下人不知是受够了苛待,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一听大理寺来调查,就如同倒豆子般,将自己知道的,全部说了。

大理寺抓了长安县县令的消息很快传开,自然也传到了圣人耳中。

长安县县令,官儿不大,却是京官,只能由圣人钦点的人坐这个位置。于是,圣人立刻传抓人的许锦之入宫觐见。

下了一天的雪,雪停后,湖面上却结了厚厚的冰。

圣上兴致高,正带着后宫妃嫔在湖边观看冰嬉。

据说,回鹘人冬日里将木板系在脚下,便能在冰上驰骋。如此,走路既快,又不会战史鞋袜。后来,长安也时兴了起来,不过,却不是为了日常出行。艺人们能作冰上舞,以此取悦贵人。

许锦之在一旁看着,忽然想到什么,眉头一皱。

新丰县邪庙附近的村民,都说案发前两日见过一个货郎,这个货郎在大雪天走路很快,不留神就没了身影,且那时他带着大理寺一众人实地探查,并没有发现脚印之类的痕迹。

他好像知道凶手是如何离开的了。不过如此一来,王阜知就不可能是凶手。他是跛子,作不得冰嬉。

怪不得王家的下人会倒戈得那么快,想来是王阜知提前安排好的——若他露出马脚,立刻弃车保帅。

若王阜知是那个“车”,谁会是“帅”?能令王阜知甘愿顶罪的人可不多。许锦之想到这里,不免后背一凉。

“仲明来了。”圣人佯装才看到他。

“是。”许锦之恭敬作揖。

这就是圣人的高明之处了。他故意晾着许锦之,是不满他自作主张;不称官名,只称字,又表达亲近之意。

冰上的表演还在继续,圣人却起身,往禁苑的方向而去。许锦之只得默不作声地跟上。

走到一处亭子,圣人挥挥手,示意左右退下,这才问许锦之道:“最近闹得挺凶的那个案子,凶手竟是王阜知?证据确凿吗?”

“凶手并非王县令,但他......着实脱不了干系。”许锦之答道。

圣人一愣,许锦之忙将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

“你怀疑王阜知替人顶罪?这案子竟这样复杂。”圣人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

许锦之品咂了一下圣人的话,并未揣摩出其意,干脆直白问道:“案子是继续查下去,还是到此为止?”

王阜知如此昏庸,却能稳居长安县县令的位置,靠的无非是跟王昭容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王昭容不算得宠,却是恭王之母,地位不低。

许锦之年纪虽轻,却不是什么只一味寻求真相,上敢怼天、下敢斥地,将家人生死、家族荣宠全部抛到脑后的愣头青。

圣人自是听懂了他的意思,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查下去,不过,若查出别的什么,记得先来告诉朕。”

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嫌许锦之抓王阜知一事,是自作主张了。

“是。”许锦之躬身应道。

“下去吧。”圣人挥挥手,转头却剧烈咳嗽了两声。

圣人身边的宫人站得稍远,耳朵却尖,忙提了貂裘过来,劝了两句:“虽是立春,天气还冷着,圣上要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啊。”

许锦之看了一眼,觉得圣人要比上次见时,又清瘦不少,身子是越来越孱弱了。

他摇了摇头,晃去脑子里的杂念,转而出宫。

王阜知嘴里应该是套不出什么了,许锦之只得一面命人去查黄记质库近两个月的典当记录,另一面,打算自己带人再去一趟新丰县。

还记得师长曾说过,若是一件事遇到阻碍,应当另辟蹊径,而非在阻碍上死磕,白白浪费时间而已。

师长是个妙人,曾任国子监祭酒,却因与同僚不睦,愤而辞官。但因其学识渊博,许多考生乃至年轻官员都拜在他门下,只为求他指点一二。许锦之进士及第后,也慕名当过他的学生。只是,天不假年,许锦之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后,他便病逝了。

师长说话时的模样,还依稀在眼前,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