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祭(九)

许锦之秘密交给随风的任务,就是查陶姨娘的底儿,以及她跟卢夫人之间究竟有何渊源。

随风探查到的消息,和许锦之原本料想的,完全不一样。

“陶姨娘原是青楼歌姬,卖艺不卖身。她祖上都是农户,有一年收成不好,家里孩子又多,养不活,就把陶姨娘卖了。转了几手,青楼的老鸨见她颜色好,人又机灵,就买下来培养她当清倌儿。这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地方在于,这个陶姨娘的名声特别好。按理说,青楼里的娘子们都是竞争关系,她硬是能跟每位娘子关系处得好,尤其是一名叫婉婉的琵琶妓。后来,这名琵琶妓为情自缢身亡,还是陶姨娘出钱安葬的她。”

“琵琶妓?”许锦之脱口而出,他微微皱眉,突然想到,“卢夫人身边的婢女,是不是跟咱们提起过,卢夫人也擅琵琶来着?”

“好像是。”随风点点头。

许锦之眉心紧皱,片刻后又松开。

他似乎猜到原因了,只是,这个原因有些超出世俗了。

“你再去一趟这家青楼,看看有没有这名琵琶妓的画像,寻一张过来。”许锦之吩咐。

随风去了又回,果真带回来一张婉婉的画像。

画像展开,上面立着的女子,竟长了一张和卢夫人五六分相似的面孔。

许锦之带着这幅画卷,走入大理寺地牢。

陶姨娘被单独关押在一间还算干净的牢房内,许锦之进去的时候,她正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莺儿逃了出来,把真相都说出来了。”许锦之席地而坐。

陶姨娘垂着眼睫,一动不动。

“和所有人以为的都不同,你其实很喜欢卢夫人,对吗?”许锦之问。

陶姨娘蓦地抬眼,直勾勾地看向许锦之,似乎是在探寻,对方是如何得知的这个秘密。

许锦之将画卷展开,“婉婉,你在青楼时关系最要好的姐妹,她颇通诗书,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可惜了,她爱上一个骗子,那人不仅骗色,还骗光了她的积蓄。最后,她纵身一跃,从楼顶跳了下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婉婉死后,青楼的老鸨原本打算一张草席裹了,将她丢到乱葬岗去。是你,为她买的棺材,又包办了后事。大家都说你重情重义,其实只有你自己知晓,你早将她视作你生命里的唯一。”

陶姨娘虽然仍是一字未言,但眼底流露出的苦涩,已经说明了一切。

“失去了灵魂上的支柱,但日子总要过下去,大概是老天垂怜,一位东市商人看上了你,要为你赎身、纳你为妾,你点头应允。跟着对方回家后,你惊喜地发现,对方家里那个对你态度恶劣的主母,居然和婉婉长得这样相似,甚至,连气质也很相近。最重要的是,这位主母也颇通诗书,擅琵琶。所以,纵然对方身患郁症,你也是百般讨好和维护。”许锦之继续说。

陶姨娘终于张了嘴,声音干瘪嘶哑,“婉婉也患有郁症,她们都是为了男人。其实,我一直不明白,男人这种东西,你了解他,投其所好,给他需要的,再利用他,得到安身立命之所,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就好了。你非要执着于他们天生就不懂的情爱,那不是自找不快吗?”

许锦之一愣。

“早该把那对母女杀了的,怪我心软。”陶姨娘眼底突然冒出一股狠意。

“母杀子,不过徒一年。你为了维护她,让自己手上沾了血,到现在还不肯悔悟,真的值得吗?”许锦之不禁对她感到失望。

“不过徒一年?她那身子骨能撑得住?再者,她心性脆弱,要是真的被捕,怕是要落得跟婉婉一样的下场。”说到这里,陶姨娘眼眶中流出一行泪,“同样的事情,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了。”

许锦之将画像留给她,随后离开牢房。

原本,大理寺众人还在津津乐道关于许锦之的桃色新闻,说他老大不小了,终于开荤。没成想,仅仅过了半天,就真相大白——原来,许少卿为了破案,不惜以自己的名声相博,实乃大唐敬业第一人。

卢家的案子告一段落后,卢齐光带着卢乐平到牢中来看过陶姨娘。

卢齐光还不知道陶姨娘究竟为何揽罪,只当她是大义,现下真相大白,也并非她的错,故而心存愧疚地带了不少美食,与陶姨娘在牢中好一通话别。

卢乐平走到许锦之面前,问他:“夫人会怎么判?”

“母杀子,本是徒一年,但她患有严重的郁症,可用银钱赎罪。”许锦之回道。

“那我姨娘呢?”卢乐平又问。

“主杀奴,徒一年。扰乱司法,再增一年。”许锦之说。

卢乐平目光落向别处,看不清神色,只淡淡回了一句:“她身子骨一向康健,使得的。”

“你问了我这么多,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许锦之看着他,小声地问出口:“是你故意放走莺儿的,对吗?也是你故意指使人欺负她,好让她一直活在你的视线里,不被人悄无声息地杀了,对吗?”

卢乐平蓦地抬头,与许锦之对视,他目光晦涩,夹杂着一丝这个年龄段孩子独有的倔强,轻声回道:“她没有勾引我,在整个家里,阿耶关心钱和他的面子,夫人关心阿耶,姨娘关心夫人,只有她真正关心我,我希望她活着。”

许锦之摸了摸他的头,忽听见他又以极小的音量说了一句:“我会好好读书的,将来做一个和你一样的好官。”

又过了两日,瘸老六终于出现。

城门看守没有认出刻意乔装后的瘸老六,但唐豹眼睛毒,一下子认出他,不过却没声张,而是悄悄跟在他后面,看着他钻入街东一处隐秘的老宅里,这才返回大理寺,率一众不良人,将那处老宅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大家都不肯相信——一个叫花子,居然能这么有钱。

白日里穿得破破烂烂,在街边乞讨;晚上钻入二进宅子里,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止如此,瘸老六的家中,还藏有不少古董。

不良人们看得眼红,当时就有人啐了一口:“妈的,早知道,老子也加入丐帮了!”

瘸老六见自己的秘密老巢被发现,直接跟不良人们动起手来。但纵使他会几下拳脚功夫,也抵不过这么多五大三粗的不良人们,最后直接被擒,送入大理寺受审。

“老子犯了哪条王法?大理寺就能随便抓人吗?”瘸老六瞪着眼,看向坐在对面的许锦之。

许锦之起身,将瘸老六随身带着的包袱打开,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抖落在地——罗盘、粗麻绳、短钎等。

“《唐律》明确规定,盗墓乃重罪,不可赦免。已开棺椁者,处以绞刑;发而未徹者,徒三年;盗器物者,以凡盗论。听说你懂得风水,发家致富都是靠盗墓来的吧。”

见他不说话,许锦之又从案上拿起一块血玉,声音幽幽道:“人快要咽气时,其家人会在他嘴里塞上一块玉石。人死后,玉石滑落至喉咙,会将人体内的血吸收进去,时间久了,就形成一块惹人遐思无限的血玉。瘸老六,看来,这绞刑,你是跑不掉了。”

走廊的尽头适时传来凄厉的喊叫,令人不寒而栗。

瘸老六这才感到害怕起来,他双腿一抖,若不是被绑着,就要给许锦之跪下了。

“我把同伙都交代了,东西都上交,可以免死不?”

“瑶儿是你杀的吗?”

许锦之猝不及防的一问,令瘸老六愣住。

“怎么可能?她是我徒弟,我杀她做什么!”瘸老六反应过来后,矢口否认道。

“你还知道她是你的徒弟,徒弟枉死,你不报官,也不替她报仇,倒有闲情逸致去盗墓,实在有违常理。”许锦之眯起眼睛。

“这块墓地,我们是早就看好了的,也早就约好了的。何况,瑶儿不是被一个于阗商人杀的么?那商人如今已经被捕,我还要去哪里报仇?”瘸老六说。

“我看过路引,瑶儿的尸体被发现当日,你就出了城。所以,于阗商人被捕这些消息,你都是从何处得知?”许锦之问。

“我们丐帮眼线多,知道这点消息,有何难?”瘸老头硬着头皮杠道。

“哦?墓穴一般都在深山,北丐中人会特地去深山给你报信儿?还是说,这一切都在你意料之中?瘸老六,本官再问你一遍,瑶儿是否为你所杀,然后故意栽赃给于阗商人?用来报复他毁你北丐据点一事?”许锦之忽然拔高音调,问得瘸老六身形一抖。

“真的不是我杀的,我有何理由杀自己的徒儿呢?”瘸老六欲哭无泪。

“那是谁杀的?”许锦之的气势迫人。

瘸老六张了张嘴,却愣是没说出一个字。只是,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一切。

“看来你知道是谁杀的,我很好奇,对于出生入死的同伴,你能主动供出,但摊上杀人,你倒是守口如瓶了。怎么,你是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上吗?比让你死还可怕?”许锦之冷笑道。

“不,我不知道。”瘸老六依旧死鸭子嘴硬。

“胡髯。”许锦之喊道。

“属下在。”胡髯上前一步。

“好好拿出你大理寺司狱的本事来,让他开口。”许锦之吩咐完,懒得再回头看瘸老六一眼,走出刑房。

身后很快响起瘸老六一声声求饶,许锦之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普通人作奸犯科,都有缘由,审问时需徐徐诱之。而如瘸老六这样的人,作奸犯科是常态,一般来说,直接上刑,才能令他吐出几句真话。

路过一排牢房,许锦之看到一个人影儿,正盘腿坐在地上打坐,定睛一看,正是李渭崖。

一般人在大理寺的牢狱里关几天,看上去都狼狈不堪,甚少有人像他一样,如此悠然自得。

似乎感知到有人在看自己,李渭崖睁眼,和许锦之对视。

“案子破了?”李渭崖问。

“破了一半。”许锦之答。

“哦。”李渭崖又闭上眼,继续打坐。

“你不好奇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吗?”许锦之问。

“该出去时,总会出去。”李渭崖悠悠答道。

许锦之内心突然起了一丝微妙的不平衡——自己没日没夜围着案子转,他倒是把牢房当家里了。亏得自己之前还叮嘱胡髯,说这人是被冤枉的,不要为难他。现在看来,自己的叮嘱根本多此一举,人家适应能力强得很。

“这么喜欢这儿,那你多待几天吧。”许锦之说完,撩袍快步离开。

幽暗中,李渭崖睁开眼,觉得此人简直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后,又闭上眼,仿若老僧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