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薇奇第一次拿枪是十五岁,还是个没有长开的少女,没有现在高,也没有现在的力气大。那是一把经过改造的格洛特手枪,她头上戴了降噪耳机,教练反复问她可不可以,她说可以。
过程并不顺利。
即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打出第一枪时,她还是吓得脸色发白,手臂被巨大的后座力震得发疼,枪直接飞了出去。
尖锐巨大的枪声一直回荡在耳畔,怎么甩也甩不掉,直到最后变成了类似耳鸣的空旷。
十五岁的少女,用这种方法让自己脱敏,未免太过残忍。她连吃饭、上课时都会走神,无法集中注意,睡不着觉夜夜都做噩梦,连陈北檀这种对自己够狠的人都看不下去,勒令陈薇奇不准再去射击场。
陈薇奇就躲在被窝里,戴着耳机一遍遍去听枪声的录音。她太倔了,倔到让人讨厌又心疼。
后来,她拿枪的姿势越来越稳,射出的子弹也越来越精准,对枪声也越来越镇定,她第一次打中十环,第一次拿巴特雷,第一次跟随陈北檀去德国森林打猎,第一次有了自己专属的枪——陈北檀送她去英国读书,临走时给了她这把博莱塔,并告知她一切手续都为她办好了。
陈北檀永远做有备无患的事。
“希望你永远不要用到这把枪,薇薇。异国他乡,哥哥不能一直在你身边,保护好自己。”
在这个喧闹又宁静的奇特夜晚,陈薇奇蜷在庄少洲的怀里,对这个她认识四个多月的男人说她的过去,说她的秘密,展示她最脆弱的疤痕。
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但说出口,似乎没有陈薇奇想得那么艰难,甚至是松了一口气。
她从不对外人提起这件往事,陈家人对这件事也闭口不谈,讳莫如深,参与这件事的警察都被锁了口,一点风声都没走漏,公众只知道发生了一起富豪绑架案,但不知道绑架的是谁。
就连和她认识几十年的易思龄,也是最近才知道有这桩事的存在,不闻其中细节。唯一知道前因后果以及其中细节的外人就是周霁驰,而现在,庄少洲也知道了。
“大概就是这样,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你还想知道什么?”陈薇奇在他怀里仰起脸,手掌撑在他的小腹,像一条侧躺的美人鱼,很放松的状态,全程娓娓道来的语调都平静而温和,就像是讲故事。讲一个和她无关的故事。
她不是用揭伤疤来博取怜惜的女人,她不需要怜惜。
庄少洲望着陈薇奇明媚的笑容,一时陷入深深的沉默。他心中有难遏的痛感,潮水般涌过来,从脚踝淹没到心跳,直至淹没呼吸。
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见陈薇奇,是五年前在陆家的晚宴。他一向不喜欢这种传统老派的晚宴,偷闲地,靠在庭院的廊间抽烟,隔着很远的距离,看见陈薇奇穿一袭华丽蓝色鱼尾长裙,被一群少爷围着,她似乎有些不耐烦,还是保持笑意,下巴扬起,很骄傲的姿态。
他当时就笑了,颇为轻慢地想着,这是哪片海里游来的人鱼,骄傲得像是要碎掉,挺装的。
不会有人相信,一个被所有人众星捧月的女孩,会带着一种破碎感,破碎是不吉利的词。她该得偿所愿,该花团锦簇,该娇贵肆意,该顺风顺水,岁岁平安。
庄少洲无法想象,一个上初中的女孩用躲在被窝里听枪声来脱敏。
“怎么不说话。”
陈薇奇不喜欢庄少洲用这种眼神看着她,这让她觉得她在被人同情,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上他的胸口,停住,笑容淡了几分:“不要同情我。如果我说这些是需要你同情,我一个字都不会开口。”
庄少洲握住她的手指,放在嘴里,咬了一下,随后含住,吮她的指尖,温热的舌头擦过她指节夹缝中那层薄薄的茧。
他吮着,那双幽深的,锐利的,像豹一样的眼睛同时盯着她,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是注视。
气氛本来还有些沉重,这样一来,都尽数化为暧昧。
陈薇奇打了个哆嗦,人都软了,觉得这种含手指的动作未免太色情,何况他长得这样勾引女人。
她立刻把手指收回来,垂眼骂了一句变态。不过好在他没有展露出同情,这让她松一口气。
庄少洲牵起唇角,露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但不走心,他其实不太能笑出来。
他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容,他很狼狈,心悸的痛一阵又一阵,熄不了,他总是对陈薇奇束手无策。
陈薇奇,陈薇奇,陈薇奇,他不认识十四岁的陈薇奇,只认识二十三岁即将二十四岁的陈薇奇。
庄少洲默念她的名字,忽然
不受控地双臂环过她纤瘦却柔韧的身体,把她整个地圈在怀里,像揉一颗水晶球,要温柔要珍重要全心全意。他其实不太想在这种时候抱她,怕她这样敏感的女孩多心,多心他是否在同情她,怕她因为脆弱的地方被人关注而不自在,但还是想抱,只是想抱她。
庄少洲把口鼻都埋进她的颈窝,气息那么炽热,但很温柔,她身上穿着一件湖水蓝的羊毛薄毛衣,他呼吸里都是那种羊毛絮絮的质感,掩盖了他声音里的沉闷,“乖,宝贝。让我抱一会,几分钟。”
陈薇奇没有乱动,在这个漫长而滚烫的拥抱里听他心跳和呼吸的声音。她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看见月亮一点一点从云层里露出来。
今夜有枪声没有玫瑰花,但气氛不输那一晚。
“庄少洲,抱很久了。”陈薇奇轻轻抚上他的背脊,肌肉坚实,只是覆上去,就能感觉到安全。
她起初只是喜欢,现在有些依赖。依赖真的是很恐怖的事情,她曾经依赖周霁驰,她花了几乎全部的力气把这种依赖戒断了,倘若她依赖了庄少洲,以后也要戒掉这种依赖,她该怎么办?
她可能没有那种勇气和力气了,再来一遍。
庄少洲没有松开,就这样和她说话,“是那位静姨在最危险的时候陪着你,这么多年是不是很委屈。”
陈薇奇忽然鼻腔一酸。本该是母亲陪在她身边,母亲却不在。一个她本该憎恨和讨厌的女人,她却永远没有了憎恨和讨厌的立场。她满脸的血,呆滞地像个木偶,静姨冲过来抱住她的头,不停地拿袖子擦她脸上的血,安慰她说没事,只是颜料打翻了。
所有人都在命运编制的网中,挣扎不开。陈薇奇时常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无数矛盾组成的笑话,恨不能恨爱不能爱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她只有紧紧抓住财富和权力,才能得到安全,她要站到最高的地方。
“她和你父亲是……”
“不是。”陈薇奇摇头,“她不是我父亲的情人。不提这些。”她眼中湿润,笑中有泪,鼻尖染着粉色,“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说出去。”
庄少洲吻她的脸颊,“还有秘密。你到底有多少秘密。”
“我爸妈在我十四岁时就分居了,我妈咪除了过年不会踏入陈公馆,他们是一对假夫妻。”
庄少洲眼底辗转过一秒的错愕,错愕是因为陈薇奇的父母在人前表现得实在是太过恩爱了,港岛都传曾家大小姐宰相肚里能撑船,传陈烜中为挽回爱妻痛定思痛,豪掷十几亿,又是赠股份又是大办特办二十周年结婚纪念宴。
他很快从震惊中恢复,一时无声,他难以想象十四岁的陈薇奇如何撑过这两件事。
他深呼吸,想到在Monblue餐厅,陈薇奇笑意盈盈地对他说,他们可以做一对人前恩爱,人后陌路的假夫妻。
是因为她的父母就是这样吗,因为她的父母没有教会她如何……爱?
所以她一开始抗拒他,那样绝对的不留余地的抗拒,甚至不肯给一个开始的机会。因为她根本就不相信,和他这样的男人联姻,会得到她想要的幸福,不过是走一场父母走过的老路。
陈薇奇抚上自己的手臂,掌根不安地隔着毛衣摩挲了几下,随后很缓慢地吐字:“……我在沪城说了那些难听的话伤害你,不是我本意……抱歉,我……只是没有信心。”
对自己没信心,对他没信心,对建立一段亲密关系没有信心,所以一点点阻碍就让她大步往后退到安全区。
庄少洲心底某处高台为她坍塌下去,静了半晌,他掌心托起她的下巴,吻上去,如浮光掠影,吻得很轻很浅,其实他很想凶悍地占有她每一寸,用强势的方式告诉她,和他绑在了一起就不可能再有退路,有后路,只有前路。
陈薇奇的舌头被他含在唇舌中,吮吸得酥酥麻麻,她仿佛能看见那处成了很蘼艳的粉红色。
他口腔里的味道很干净,气息也是,炙热却不浑浊,交织着青翠欲滴的冷冽,他身上的调子比一般男人都明亮许多,也许是因为他过于自律的饮食。
和庄少洲接吻很享受,只是这次的吻太浅了,只在舌尖处止住,陈薇奇呼吸都能保持平顺,指尖轻轻揪着他的衬衫,有些不安分地磨着衬衫领的尖角。
庄少洲的进退如此克制,像一个斯文的绅士来吻她,手掌温和地捧住她的脸,“以后都不用对我说抱歉。”
陈薇奇抿唇,舌尖退了回来,“好。不过——”
“不过什么?”庄少洲温柔抚上她的眼角,她的脸太小了,他一只手掌就能禁锢,让她在他的指缝中感受窒息。
“你刚才吻的很绅士。”陈薇奇脸不红心不跳地指出。
庄少洲一愣,气息中带了取笑,好整以暇地观察她,把她盯得撇开了脸。
这几个月的亲密接触下来,庄少洲能感知到陈薇奇比一般人更强烈的需求,不论是心理,还是生理,不论是物质,还是精神。爱她需要比爱别人更用力,要用力很多倍,才能填满她灵魂上的洞口。
她就是一条贪婪的龙,索取都要保持骄傲,心是水晶做的,脆得很,不是谁都可以来爱她的。
庄少洲想着,一定是老天爷看他这辈子顺风顺水,太意气风发,才让他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陈薇奇。
“绅士不好?你不是喜欢绅士?之前不是嫌我太凶?”庄少洲漫不经心地三连问。
陈薇奇讨厌被取笑,心底嘀咕着她以前是很纯情的,当即就要走,忽然被庄少洲折腰提抱了起来,他抱得轻而易举。
“你做什么!”陈薇奇好笑又好气,双膝跪坐在他坚硬的腿上,前脚掌抵着丝绒沙发,因为身体不自觉往前倾,手掌撑住他的肩头。
这样一来她就比他高了,他要仰起视线来看她,以及吻她。
饱满的喉结没有任何收束地暴露在空气里,下颌线连带着颈部都绷成一条笔直的线,几根青筋清晰可见,手掌扣住她的后脑勺,穿过发丝,力道很劲,把她硬生生压了下来。
陈薇奇闭上眼,微不可察地从鼻子里呼出很舒服的一息,这才感觉到满足。
她到此时才发现,原来她喜欢的是很用力很强烈的感觉,要淹没她,抵达她的灵魂。不论是接吻,还是做愛。
她被吻得双眼失神,胸口不停起伏,虚脱地抵在庄少洲的额头上,就这样迷离地看着他,被他黑洞般深沉的双眼吸进去。
他眼底有沉迷,没有克制,任由直白的情愫在彼此之间泛滥。拉斯维加斯的夜晚,适合这种不需要克制的爱意。
“陈薇奇,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喜欢我,我可以教你。”
陈薇奇茫然地张了张唇瓣,“教我?”
庄少洲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侵略,语气保持他一贯的斯文:“等你自己喜欢上我可能太久了,我不想等那么久。”
这座花园安静,只有中央的罗马喷泉的流水声,暖色的户外灯融融地映着庄少洲的脸,他的骨相实在是完美,跌进这种光和影都浓稠的氛围里,只剩下雕塑感。居高临下地看他,英俊更盛。
“怎么教。”陈薇奇轻柔地问。
庄少洲云淡风轻地说:“首先,喝醉了记得喊我的名字。”
陈薇奇无解,歪着头看他,看了好久才平静地说:“不喊你的名字,那我还要喊谁的名字。陈北檀?珊宜?易思龄?”
庄少洲慵懒地眯了下眼,如栖息在黑暗里的豹子。和他对视是需要胆量的,陈薇奇是他见过最有胆量的女人。
他抬起唇角,百分之一千释怀,把她的手握住,在她掌心吻了下。
“按你这种速度,很快就能出师了。”
庄少洲把她抱回主卧,明天下午的飞机回港,今夜是在拉斯维加斯的唯一夜晚。两人都没有说什么,就这样相拥而眠,只是过了半小时,谁都没有睡着。
庄少洲翻身过来,压在她身上,体温从头到脚覆盖她。
陈薇奇闭上眼,顺势环住他的颈。
……
从港岛回来后,两人都扎进堆积如山的工作中,期间庄少洲还去内地出差了三天。
一周后,两人的婚纱照初片出炉,黎雅柔把两位大忙人约出来选照片。她一张一张欣赏,简直是爱不释手,脑子里已经想好要选哪几
张做迎宾,哪几张做大海报。
黎雅柔:“这张薇薇太有气质了!就是这混小子,靠这么远干什么,要亲上去才更有氛围感。”
那是一张他们在游艇上拍的。宏伟的金门大桥矗立在夕阳之下,陈薇奇穿着一袭蓬摆钉珠婚纱,坐在庄少洲那艘价值四亿美金的超级游艇的顶层甲板上,头纱被风吹得漫天都是,她手拿一束白玫瑰,眺望着远处的海,庄少洲则站在她身后,也许和她望的是同一个方向。
庄少洲瞥了一眼照片,有些心虚地喝了一口果汁。拍这组照片时,他兴致不高,即使伪装得足够完美,镜头还是把蛛丝马迹暴露出来。
这组照片拍出来不像是甜蜜的婚纱照,倒像是充满故事感的唯美电影海报,带着一丝说不明的忧郁。
“我觉得很好。”庄少洲淡定地说,“每张都亲,这组婚纱照就完了。我和薇薇都是有格调的人,不需要这些惺惺作态。”
黎雅柔:“…………”
陈薇奇笑出声,无语地瞥他一眼,放在桌布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挪过去,掐庄少洲的大腿。
庄少洲假装拿搭在腿上的餐布擦嘴,手放下去,反握住那只捣乱的柔荑,用不轻不重地力道捏了下,把陈薇奇捏得发酸。
两人假装无事发生,但一点悉悉索索的动静还是瞒不过黎雅柔,她无语地望向坐在一旁的庄綦廷。
男人宛如摆在盛徽集团总部大楼前的石狮,到这时方才柔和几分,回望一眼妻子,“我觉得儿子说得没错。都是有格调的人,不用惺惺作态。”
黎雅柔:“……………”她恨不得把餐布摔在庄綦廷的脑袋上,想起自己的婚纱照,这人严肃得像拍议员竞选照,连惺惺作态都不会,不由冷笑,“庄董事长日理万机,怎么百忙之中抽空来陪我们选照片。”
庄綦廷:“…………”
陈薇奇认真吃饭,不说话。庄少洲习以为常。
黎雅柔看都不想看他,目光转向陈薇奇,她立刻变得温柔,“薇薇啊,我选来选去,还是觉得大溪地的海最漂亮,那里海岛也多,我们就直接包一座岛下来。怎么样?”
陈薇奇心底惊讶。没想到黎雅柔会选大溪地。
她想到了那最后一次的家庭度假,就是在大溪地的波拉波拉岛,爸爸妈妈大哥二哥还有小小的珊宜,每一个人都在,是她存在手机里最美好的回忆。
那里也是她最想回去,而不敢再去的地方。她觉得神奇,和庄少洲在一起后,她似乎在一片一片地,把缺失的碎片都找回来,变得圆满,变得充盈。
“好,都听妈妈的。”
陈薇奇笑起来,笑得很明媚,很圆满,庄少洲为她的笑短暂地停顿一瞬。
“就在大溪地办婚礼。我喜欢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