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薇奇攥紧手指,又松开,那种颤抖在看见庄少洲的那一瞬间奇迹地消失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紧张,脸很烫很红,又诡异地显得苍白。
那抽了叶子还在醺醺然的黑人小哥看见枪口的一瞬间,神经猛地拉紧,他立刻举起双手,一步都不敢动,“Hey!Chill out bro!Please!”
他只是求财,想着当掉这块表去赌桌上翻本。
“I m just kidding!”男人说到最后几乎是哀求,一直在念叨着please,谁都不敢赌,一把上膛的枪会不会射出子弹,不一定会要他的命,但要他一条腿一条手也是轻而易举。
“Please……”
这个高眉深目的亚洲男人从头到脚都是上流社会的派头,西装考究,皮鞋锃亮,是矜贵斯文的绅士,可拔枪上膛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完全就是个暴徒。
他身后跟着两名保镖,他却亲自来。
庄少洲步伐匀缓地来到男人跟前,身高差让他的目光是居高临下的睥睨,唇边带着温和的笑意,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压迫的气场。他这两日心情都不好,这件事无疑是催化剂,其实他大可以挥挥手让这人滚蛋,但他偏不。
这把柯尔特产的M1911A1非常优雅,比市面上流通的版本更加精美,银色的金属枪身迷人又无情,枪身上刻着庄氏家族的图腾。若不是这东西随时能要人命,也能成为绅士的一种装饰品。
那冷冽的金属光泽,让人牙酸。
下一秒,枪口径直戳上黑人小哥的太阳穴,发狠地一下,陈薇奇听见对方惨叫一声,她双眼微微睁大,看着。
那男人迅速抱头蹲在地上哀嚎。风凉,夜色被各种五颜六色的人造灯光映成一种诡艳的深粉紫,几台五颜六色的兰博基尼炸街而过,发出一阵阵嗡嗡。
“砰”的一声,庄少洲毫无征兆地扣下扳手,子弹射出,精准地擦着男人的头皮划过,那人涕泗横流,直接虚脱地倒在了地上。
尖锐的枪声被风吹向四面八方,又被过路的兰博基尼声浪掩盖,迅速化作一道烟,消失在这座城市的上空。
陈薇奇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得浑身一颤,好在她克制住自己,没有失态,只是紧紧绞着手指,那张美艳的脸隐在阴影中,没有任何表情,纤瘦的背脊挺得很直,像一杆芦苇。
“滚。”
庄少洲仁慈地吐出一个字。
那人捂着流血的头皮,连滚带爬地跑了,中途摔了两个大跟头。
庄少洲冷静地把枪收回西装口袋,他看向陈薇奇,眼神一瞬间柔软下去,他走过去抱了抱她,低头吻她的头顶,吻了好几下,她肯定吓坏了。
磁性的嗓音很温柔:“没有吓到吧,说了这里不安全,陈薇奇,你怎么不听话。”
他虽然这样说,但没有丝毫恼她,倒像是无奈地叹息。
这是一座穷奢极欲,娱乐至死的璀璨之都,在那些斑斓灯光的背后,在看不见的阴暗角落,这里也罪恶遍地,赌博、毒品、枪支、卖春泛滥成灾。
庄少洲说这里不安全,并不是故意吓唬陈薇奇。陈薇奇当然也知道这里不安全,她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在安全的酒店外围都能撞上输红眼的赌徒。
陈薇奇在他的怀抱中彻底安定下来,只是那声枪鸣还在脑中不绝如缕地盘旋,刺激着她细微的神经,以及尘封的记忆。
“只是被枪声吓到了,别担心,我没事。”她声音放得很低,又说了谢谢,紧绷的神思逐渐缓了过来,身体也如冰池春融,在庄少洲的怀里慢慢柔软。
陈薇奇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口袋里东西,她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
庄少洲注意到她发僵的手指,握上去的瞬间,他惊讶于这种冰锥子般的温度。
“冷?还是吓到了?”庄少洲蹙起眉,开始反思是否因为自己的行为太过度,陈薇奇是养在温室里的娇花,哪里见过暴力的场面。
“是不是我开枪吓到你了。抱歉,我可能有些失控,我看见他冲你扑过来,我没有多想就拔枪了,抱歉。”
他无法容忍任何人欺负陈薇奇,包括他自己。这几日的低沉并不是源自陈薇奇,是为他自己。他回想起陈薇奇在花洒下惊惶无措的模样,他就想骂自己畜生。
就算是天大的事,他也不该那样做。不过是他在感情里输了,输就输了,他是输得起的男人,也等得起。
更何况,陈薇奇心里有他。
他却因为一个名字,一句醉话而动怒。
陈薇奇
摇头,尽量展露出一抹笑来,“真的不是因为你,庄少洲。”
她只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记忆,与庄少洲无关。他是她此时安全感的来源。
庄少洲深深地看着陈薇奇,她一直垂着视线,唇角的笑容很虚假,手指又僵又冰。
陈薇奇能够敏锐地察觉到庄少洲的情绪,庄少洲也同样如此,他们对彼此的情绪都有一种近乎吹毛求疵的细腻,像两个体贴别扭的豌豆公主,感受着十八层伪装之下的一丁点起伏。
不知道她哪里不对劲,就是不对劲。
庄少洲深邃的目光如穿透脏腑的X光,把陈薇奇从头到脚看了个遍,陈薇奇感觉他在用眼神侵犯她的领地,不舒服,当即就要转身避开。
可庄少洲忽然把她搂过来,另一只手摸到她的风衣口袋。
陈薇奇惊讶地推开他,可是迟了,他从她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枪。
对,她身上也有一把枪。
一把意大利制造的铂莱塔m9。
“庄少洲!”陈薇奇呼吸急促,要去夺那把枪,“你还给我。”
庄少洲把枪牢牢控在掌中,诧异地望着陈薇奇,大脑里回放一遍三分钟之前的场景,他明白过来,“所以你刚才一直把手放在口袋,就是打算掏枪?”
陈薇奇搞不懂庄少洲为何如此敏锐,敏锐到可怕的地步,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她为庄少洲的对手默哀,有这种对手,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事。
她也不想在大街上玩这种危险游戏,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路人经过,看见他们把枪当玩具抢来抢去,大概会觉得他们是对疯子情侣。
陈薇奇两手抄进风衣口袋,整个人被宽大的阔版风衣包裹着,显得越发修长,莹莹玉立。
她不再避讳地直直望向庄少洲,眼眸沉静如水晶球,夜色中,有股易碎的坚韧。她轻声说:“嗯,你不来,我大概会拔枪。”
若是今晚只有她孤身一人,她百分之百会拔出藏在她风衣口袋里的那把铂莱塔。陈北檀送她的这把防身用的铂莱塔,她的指尖已经扣上了板机,一触即发。
她的安全机制不止是心理,更有生理。她害怕的不是那个要抢她手表的男人,她害怕的是她不受控制时会开枪打伤或……打死他。
“为什么。”庄少洲掂了掂这把半自动手枪,非常专业且经典的型号,这把枪甚至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款式。
订制款,枪身上刻着她的名字,Tanya。这把枪陈薇奇一早就有,也许陪伴了她好几年。
“哪有为什么,你能带枪我不能吗。”陈薇奇嗔了他一眼,倔强地反驳,要堵他的话。
“嗯,可以是可以,但………”庄少洲环抱双臂,换了一种好笑又奇异的目光打量陈薇奇,像发现了新大陆,声音沉沉的,很性感,“你这种喜欢玩钻石的娇花,不像是喜欢玩枪的。”
玩枪的陈薇奇,是不一样的陈薇奇,他很喜欢。
陈薇奇:“少刻板印象,我枪法很准的。”她接过枪,在手掌中灵活地转了一圈,像庄少洲展示她不止玩,还玩得很顺手。
“好了,走吧。”陈薇奇不愿再和他讨论这件事,匆匆把枪塞回口袋。
Mike早就把蛋挞和咖啡买了回来,但不敢吱声,低着头,一副等待领受训斥的老实模样。好在老板和先生谈得愉快,根本没空搭理他。
陈薇奇让Mike把东西拿来,她把咖啡给了庄少洲,自己留着蛋挞,随后说了一句回去吧,转身就走。
庄少洲握着那杯热摩卡,尝了一口便不再喝,受不了美国的致死糖量,于是一直握着,这种烫意让他无端回想起陈薇奇手指的冰凉,冰得不正常,像一截埋在雪里的玉簪子。
陈薇奇两手抄在风衣里,高跟鞋踩得很稳,长发被风卷起,纤瘦的背脊挺得很直,茕茕孑立着,似有一股过刚易折的破碎。庄少洲只是觉得哪里被他忽略了,脚步很慢。
“不对。”他忽然开口。
陈薇奇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望他。他很高,她需要略微仰起脸来。
庄少洲眸底映着灯火,也映出她略带苍白的脸,声音低而温柔,“为什么枪声响起,你会害怕到发抖。宝贝,枪法很准的人难道会怕枪声?”
陈薇奇滞着呼吸,抄在口袋里的手攥成拳头,她现在确定了,她就是庄少洲的对手,是那个倒霉的对手,被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看透。
庄少洲锃亮的黑色皮鞋上前一步,抵住她银色的鞋尖,光影交错中,宛如一头黑豹徐徐逼上来,不凶,反而很温柔。
他看着陈薇奇耳边流光溢彩的钻石坠子,摇晃着,他曾观察到的所有琐碎的细节都在慢慢地交织成网,捕捉她。
她习惯环抱住自己,她喜欢缩成一团的姿势,过于封闭的内心,偶尔不经意流露的破碎感,听到枪声后惊弓之鸟的颤抖……这些都是非常细微的碎片,被隐藏在她坚固的面具之下,要很用心很认真的人才能一片片拾起。
庄少洲很轻地深呼吸,手掌缓慢地握上陈薇奇的双肩,“薇薇,你是不是经历过什么?”
陈薇奇不知道该说什么,苍白艳丽的面庞闪过一系列混乱的情绪,从紧张到恐惧到深深的疲惫,她最后牵起唇角,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庄先生,你太聪明了,你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庄少洲低头吻她唇角的那一点笑容,灼热的气息很性感,“宝贝,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斯坦福读的是心理系。我观察过很多比你复杂的实验对象。”
他在加州著名的Mongkot心理诊所实习过两个月,他见过有抑郁症的孤儿,被校园霸凌后患上双相的男孩,家庭暴力留下应激创伤的妻子………
“……………”
陈薇奇咬了下唇,难怪她在他面前像透明人,她忽然不爽地打了他一下,重重的一巴掌,扇在他的胸口,苍白的脸色布满了红晕,“庄少洲,你不准私自观察我。”
庄少洲轻轻环住她的手腕,坦诚着:“抱歉,我可能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从见她第一面起就要观察她,观察她的眼睛,动作,姿态,语言,刻意的,不经意的,一切的一切。
陈薇奇被他捉着手,贴上他心脏跳动的地方,他的心跳很平稳,强劲而有力,衬衫下传来源源不断的热量,烫着她冰凉的指尖,她喜欢这种温度,整个手掌都贴了上去,宛如握着他的心。
“所以我是你的实验对象吗?”
庄少洲按住她的手背,让她贴得严丝合缝,“你是我的恋爱对象。”
陈薇奇笑起来,艳丽到了无生气的脸也生动起来,她抬眼,笔直地看进他眼底,用一种解剖自己的方式,轻轻地说,“我十四岁时被绑架过,枪声也许是当时留下的后遗症之一。如果你想听,我愿意说给你听。”
庄少洲一时沉默,就这样一动不动看着她,紧着缓着一阵阵涌上来的心痛。
他用力抱住她,又怕太用力让她疼,手掌抚过她的长发,“我们去个更安静的地方。”
……
回到房间,陈薇奇换下了高跟鞋,又泡了热水澡,裹着比丝绸还柔软的羊毛毯,毯子是烘干过的,带着洁
净的花香气,她很舒服地蜷在庄少洲的怀里,没有穿鞋,白皙的脚趾从卡其色的毯子里冒出来。
两人坐在花园的户外小沙发上,乌粉色的夜空无边无际,远处绽放了几朵金色的烟花,不知是庆祝什么。
“深水湾富豪绑架案不知你耳闻过没有,绑匪索要三十个亿的天价赎金。”
“所以那是你?”庄少洲难掩诧异。
“我和我大哥。”陈薇奇声音很淡,“那一年爹地爆出私生女的丑闻,家里前所未有的乱,妈咪去了国外散心,爹地处理那边的事,也经常不回家。陈公馆就只有我们四兄妹住,那姓麦的应该提前半个月踩点,在我和大哥放学的路上撞了我们的车。”
麦家啉把他们锁在一个废弃工厂的地下室,整整48个小时。当时曾文兰在国外,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状态,陈烜中在飞机上,联系不到。陈北檀用自己换了陈薇奇逃出去。
当年,警署出动了大批特警和警察,包围了那座工厂,绑匪提出要陈薇奇一个人孤身进到工厂,把八千万的现金和金条带进来。其余的钱要打在绑匪指定的海外账户。
八千万现金和金条很重,陈薇奇根本拿不动,于是绑匪答应能再进来一个人,但必须只能是陈家的女人。
陈家一圈亲戚,没有谁敢陪陈薇奇进去,真刀真枪之下,没有人敢冒这个险,谁知道会不会丧命呢?
陈薇奇哭着求她们,没有一个人敢。
最后,居然是陈心棠的母亲静姨主动站出来,陪陈薇奇进去。两个女人拖着装满钞票和金条的行李箱,进了那座废弃的工厂。当时,陈薇奇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也没有吃饭,神经紧张,濒临撕碎的边缘。
庄少洲听到这里,心中像被刀割,不由地抱紧了怀里纤瘦的身体,吻她的鬓角。
陈薇奇笑着推了推他,示意没事,“你知道吗,当时那个绑匪的枪走火了,好大的声音,回荡在工厂里。外面警察听到枪声后都有些慌乱,埋伏在外面的狙击手下意识开枪,子弹射了进来,第一枪打歪了,打在麦家啉的身上,把他的枪打掉了。他要去捡,静姨扑过去把枪踢开,随后他扑过来要拉我陪葬。狙击手开了第二枪。”
这一枪打在了绑匪的头上。
砰的一声,血像烟花一样喷射出来,落在陈薇奇脸上。
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用手去抹脸,抹到了一脸的血,这个场景,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所以我害怕枪声。”
“别说了。宝贝。”庄少洲声音微颤,去吻她,吮吸她唇齿里甜和咖啡的涩。
陈薇奇在他的吻中流下泪来,是生理上的眼泪,她其实不想哭,“我好多次做梦都梦到那一枪。梦到人的脑袋在我面前炸开。”
庄少洲就这样看着她,看她眼泪流到腮边,滴下来,砸在他的手背。
陈薇奇:“既然摆脱不了恐惧,我只能面对和战胜它。所以我去学了枪。”
一声又一声的枪鸣回荡在身体里,十五岁的女孩为她自己制定了残忍的脱敏训练。
她不信自己会被恐惧征服,她选择了握住这种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