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确定了剧目, 又确定了演员,沈寂宵就不是很想再看下去了。
小水母倒是想继续看,只是一想到演员是看起来很异常的桑果, 也没了兴趣,扒拉着人鱼的侧鳍, 找了个借口一同出去了。
“人鱼,你打算怎么办?”小水母问。
“去剧院后台。”
剧院后台, 修整的地方,此时正在表演中, 前后忙活,应该是混入后台最好的时机了。于是小水母想了想,踌躇着说:“我想近距离地接触一下桑果,好研究一下她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魔法。我们还没见到桑离……”
人鱼点了点头。
“走。”
……
后台大得像个迷宫, 一转眼, 沈寂宵竟和小水母分离了。
人鱼的歌声遥遥地唱, 不知道上演到了第几幕。
沈寂宵的心重重一跳。
他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预感,叫他不要再往前了,看见的东西可能会叫他后悔终生。但沈寂宵向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 哪怕要死, 也得死个明白。
他心如擂鼓。
未知的恐惧总是比明晃晃的刀枪要更恐怖些, 他倒也不是完全不会恐惧,看着剧院后台阴森森的氛围, 有时候连水流扰动,都会让他的整条尾巴激灵一下。
会恐惧是好事,面对危险要有一份掂量。
毕竟他得活着, 得撑起来,至少也得找到小水母。
他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柜子之间, 光鲜亮丽的舞台下,后台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华美,而是一片混乱,各种道具堆积在一起,柜子林立,有的敞开了,有的没有。他转过拐角,用手一抹,竟是摸到了厚厚一层灰。
若是这儿常有工作人员游过,怎么会积那么多灰?
他侧耳倾听,依稀能听见舞台上传来的声音,确保自己还没有离出口太远。
除了遥遥的传来一点人鱼的歌声,这里简直一片死寂。
他撞着木头,眼角倏然瞥见一道耸起的黑影,整个人登时绷紧了,随时要发动进攻。
——是粗制滥造的假人。
立在杂物里。沈寂宵瞅了半响,发觉这个假人的轮廓有些熟悉,是方才舞台上第一幕戏时,出现的“王子”。看起来高大的一个轮廓,背地里其实只是海草缠木棍做的假偶而已。海洋剧院的演员不够多,似乎只有两三个演员,别的全靠道具完成,比起陆地上剧院,还是差了许多。只是海底本来就没有这样的剧院形式,大家看个新奇,自然也很喜欢。
他避着假人,再度往里游去。
在这一幕戏之前,他可以探索地更多些。
歌声渐渐地停了,四周一片安静。沈寂宵回头四望,一时间犹豫自己要不要退出去。
“呀……”
他骤然一凛,这是小水母的声音。
沈寂宵松了口气,不论如何,终于是叫他找到小水母了。
“咚”
他结结实实地撞在一块儿透明的结界上,怎么也游不过去。
小水母的声音近在眼前了。
“桑果的精神力也没什么异常,很健全,但和桑落一样,没了她精神力里特殊的地方。”
小水母不知道再和谁说话。
“我很难过。”他依然很心软,“我怎么都没有办法救助他们。”
沈寂宵绕着透明的结界,试图找到一个能看见小水母的角度。这会儿被柜子和杂物遮挡了。
终于,他看见一点漏过来的光,隐约能看见一团粉色的小水母。
“这不是你的错。”稍微酝酿起来的欣喜,全然破碎了,沈寂宵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他听见了别人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就在小水母的身边,“你已经尽力了。我倒是还发现了一些别的。”
沈寂宵终于看见了。
那是他自己。
“自己”。
一个假的沈寂宵,正在和小水母说话——大概是他们分离的这一小段时间,被什么东西趁虚而入了。沈寂宵冷静地想着,可心底却窜出一股不受控制的怒火,他自己也没想过自己能生气到这个地步。可思维又是镇静的,他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个透明的结界,抬手作爪,用一瞬间魔力的大量汇集,去打破它。
咔嚓一下,结界如同掉到地上的琉璃,碎裂了。
他手上也传来一阵剧痛,大概是受了点伤。
可沈寂宵只想着往前去,大声提醒道:“小水母!”
粉色的一团小水母早就被结界碎裂的声音吓到了,他下意识地抬起七八只触手捂住脑袋,和他被过山车吓到的情形一模一样。
沈寂宵一时间心软下去,又前所未有地凝起郁色,眉眼里竟含着一点暴戾:他都不敢相信,要是他晚来一会儿,小水母会被假的沈寂宵骗到哪去。
这样想着,他受了伤的手握住边上表演用的一截木棍,抬手,直截了当地戳向那个假人。
呼——
木棍在水中有着巨大阻力,他注入了木棍能承受的最大魔力,在木头几乎要自我崩裂的边缘,挥出霍霍声响,竟和刀一样可怕。
他有信心能把假的人鱼拦腰劈断。
然而却被挡住了。
沈寂宵瞳孔地震。
挡住他的,是小水母的防御魔法。
“唐釉!”他不敢置信地喊。
接着,“沈寂宵”握住了木棍那头,趁他心神大动,分外冷静地一抽一推,夺了武器。又握住木棍的四分之一处,随手一挥:“勉强趁手。”
再然后,沈寂宵就无法思考了。
他愣愣地看着钉入胸口的木棍,而后是小水母。小小的灯塔水母似乎终于缓过神了,放下了自己的小触手。
“唐釉……”他有气无力地,一片混乱地。
“诶。”唐釉应了一句。
沈寂宵便生出最后的力气,想要提醒他:你身边的那个才是假……
“我说,小沈啊。”唐釉狠狠地戳人鱼,“你怎么每次都对它们下手那么狠。正常人对着和自己,不应该心软吗?”
“沈寂宵”皱眉:“心软?我看着他们就烦,这都是第三个了。”一个两个的,每次都只看着小水母,搞得好像一个假人能有多喜……多在意一样。
“是啊,第三个了。”唐釉挠头,“你说女巫为什么制作那么多和你差不多的假人?怪可怕的。”
因为女巫也是人鱼,所以唐釉不可避免地揣测道:“你和女巫之间……”
这下人鱼真的暴怒了:“什么都没有!”
被钉在墙上的人鱼便沉默了。
他一垂眸,看见自己受伤的手,上面还在慢慢地冒出血,不像假的。他心里翻涌着的那些情绪,也不像是假的。
再一抬眼,是小水母冲他游过来,柔柔的精神力蹭过他的头顶。
“晚安,小可怜。”
它安详地闭眼了。
……
“哎。”小水母叹气,“我真觉得,其实它们也有思想,也有感情。”
沈寂宵难得傲然道:“假的就是假的。”
“你也觉察出来了,他们虽然都有精神力,却很普通,仿造的假人并不能做到百分百的像……力量也只有我的三成。都是些虾兵蟹将,烦人得很。”沈寂宵还在劝小水母,别和假人动感情。
离开了舞台,变得分外呆滞的纯白色人鱼,靠在一边静静地听。
小水母决定不和沈寂宵吵了。
他是觉得假人也应该被尊重。每次他一见到那些假的沈寂宵,他们眼里冒出来的欣喜和在意,都不像假的。而且每次视线转移到真的沈寂宵身上,都会由衷地冒出一股很难描述的仇恨。
他对恨意这块儿了解甚少,在陆地上的几天,季言曾经给他讲过那么一些故事。
说恨有很多种,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之类的。
反正都是滔天的怨。
小水母觉得那些假人眼里就有这种滔天的怨恨。如果没有,他甚至觉得假的沈寂宵还蛮有意思的呢……
他收拾了一下,把假人给安置到一边,想把桑果给扶起来。桑果现在特别乖,完全不像见到的调皮海妖模样,简直任人摆弄。
唐釉那颗小小的水母脑袋啪叽一下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他放下桑果,回头去找沈寂宵。
发现沈寂宵正在把木棍抽出来,把假人给分成几截,那表情认真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正在面对自己的头号仇人。他注意到小水母,一收棍子,变成温柔地分自己的尸:“怎么了?”
小水母:“……”
唐釉对于“沈寂宵”们之间的互相敌视感到迷茫了,他狠狠摸了一把自己的水母脑袋:“你觉不觉得……桑果,还有之前见过的桑落,和这些假人之间有些类似?”
“你看,他们都很逼真,甚至有血、有精神力。”唐釉说着,瞅了一眼暗暗生气的小沈,“别不承认,他们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甚至有记忆的。每个假的人鱼都认得我。”
“所以……”
沈寂宵敲了敲棍子,在剧院的地板上磕出哒哒的声响,边上就是已经被他分成四段,再也起不来的假人。
“你说,我们该怎么验证她的真假?”
小水母心中警铃大作:“你要干嘛呀!”
他冲过去,揪住沈寂宵的头发狠狠地摇晃:“万一她是真的,切开来就拼不回去了!小沈,你脾气暴躁起来了,真的没有中女巫的魔法吗?”
沈寂宵默然片刻,他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而且,在这一方面,他比小水母敏锐太多了,那些假人也许是受了操控,但沈寂宵觉得,被操纵的恨意,和他们眼里的恨意,是有些许不一样的。沈寂宵很确信,那分明就是他们真情实感地在讨厌他。
而他也讨厌他们的眼神。
眼看现在不解释是不行了。
“小水母。”他叹气,“你真没发现吗?每一个假人看着你,都想把你抢走。我受不了这个。”
“一点也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