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软乎乎

海面一片漆黑。

小水母那么小, 回到大海便再也找不到身影。

沈寂宵喘着气,站在已经彻底涨潮了的岸边,闭上眼睛释放精神力。他的精神力数量已经是人类顶尖的水平, 可相比较大海,也不过尔尔。精神力薄薄地覆在海面上, 如同一张渔网,慢慢压入水中。

他希望自己能够捞到小水母踪影。

小水母游得缓慢, 哪怕乘着海浪,也不会离开太远。

他的精神力一遍遍扫过海域, 拉得极长,连南国的领地,也没有放过。他已经不介意这一份异常被人发现了。

于是聚集在边境处的魔法师,一夜间不知惊醒了几个——

“发生什么事了?”

“有大魔法师在发疯, 别去惹。”

“真可怕啊……”

可是找不到。

沈寂宵已经挖空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 眉心突突地疼, 胸口发闷,也没找到任何小水母的踪迹。

他终于支撑不住这样大面积地寻找了。

时不时还有一两朵烟花在远处炸开,他木然地站在大海面前, 春风徐徐, 心如冰窖。

他想起来, 小水母总会找到各种各样的朋友,继而让朋友们捎他一程。这片海域附近早就聚集了不少想要穿过海峡的鱼, 也不缺乏擅长游泳的海豚、剑鱼。

小水母的选择永远不是只有他一个。

沈寂宵垂下手,沉默不语。

“人鱼。”

小水母的声音。

“你怎么了呀?”

……

空落落的皮囊里重新注入活力,沈寂宵骤然回头, 发现小水母拘谨地站在沙滩上,手里还捧着个椰子。

实在是大喜大悲。

沈寂宵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以为自己看见了什么幻觉。视线落到沙滩上的脚印,一颗心才落下来。他愣愣地问:“你没有回到大海吗?”

唐釉:“我回去了呀。游到一半看见有棵椰子树,想喝果汁。哎,人鱼你脸色好难看啊,出水了,要喝一点吗?”

沈寂宵抹了把脸,是汗水。他只觉得喝下去的酒都挥发了,整个人处在一种奇妙的,既清醒又晕乎的状态,每一步都踩在不真实的棉花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无限堕落。

可是没有。

软乎乎的尽头是一只会发光的小水母,是灯塔,不会让人迷路。

“唐釉。”

“嗯?”

沈寂宵向前几步,忽得抱住他。

小水母不明所以。

他低头,下巴尖压在沈寂宵肩膀上,沈寂宵抱得太紧,都有点呼吸不过来了。唐釉浅浅地吸了口气,闻到了一点香味,甜甜的,醺醺然的味道。

是他没吃过的东西。

他嗅了嗅,沈寂宵领口的位置有很浓的果香,闻起来比手里的椰子好喝多了。

他猜小沈这是自己恰独食去了。

“你怎么了嘛。”小水母推他,“我们才分开两个小时,你变成沾沾糖了,抱得好紧。”

沈寂宵只继续抱着他。

他被酒精点燃的一身热血慢慢凉下来了。或许他终于找到了某些答案,但小水母是小水母,小水母什么都不记得了。唐釉并没有骗过他,他是一只灯塔水母,可以“重生”,现在的他就是这样一只可可爱爱的小软糖。

他记忆里的、十八年前的那道光也许是找不到了。

也许就这样找到了。

命运的、巧合的、真假不定、如梦似幻。

沈寂宵的脑子一片混乱,他一时间还没有厘清大脑里的思绪,只知道得先把小水母抱住,不能放手。

唐釉还在思考。

小沈吃独食到底吃了什么?

干净的领口沾了两滴酒液,把白色的布料晕成了粉色。

他贴在沈寂宵身上,感受着布料在自己身上磨蹭,其实没那么舒适——他身上是彻底裸着的,衣服都还给沈寂宵了,现在没有被人发现单纯是因为他弄了障眼法。

“人鱼。”

人鱼被他叫了一声,才惊觉般地松开了一点,手指从他背后划过,在后腰蹭了蹭,烫手似的,缩了回去。

小水母打了个激灵:“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感受到你在海边释放自己的精神力,就算你想要练习,也不能这样急于求成呀。”他单纯疑问。

“没有,”沈寂宵一时间居然也找不到什么合理的解释了,“我只是……”

“只是什么?”

顶着小水母软乎乎的眼神,沈寂宵大脑里浮现着的、铺天盖地的某人的形象,还是崩塌了。他惊觉现在的自己也不是很想要找到十八年前的人。

他只是想找个理由见到小水母。

“你十八年前,在塔里克号沉没的时候,救过人吗?”他忐忑地问。因为他记得唐釉曾经说过,只是那时候他没有很在意。他以为那个幸运儿是其他人,虽然他已经调查过,当时所有的幸运儿里都找不到符合的选项。

“隐约记得有,是个人类幼崽。我真的记不太清了,可能和现在的你一样,是个黑头发的孩子?”唐釉摸了摸人鱼的额头,没有发热,“怎么了?沉船的事,你之前不已经调查地很清楚了吗?”

笨蛋人鱼没回答,他开始傻笑,傻笑完又气恼地拍了一下自己。

他今天情绪翻涌的次数格外多。

唐釉摸着人鱼脑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有点担心小沈掉小珍珠,好在并没有发生这种事。

“我想和你一起。”沈寂宵忽然说,“你要去哪儿?”

小水母想了想,说出了最近自己规划的路线。

他在沙滩上简单地画了地图。东域和南国并不是接壤,而是只有一处海峡连接着。当年的恩齐王国横跨大陆,国土广袤,南国便是其中最零散的一块儿。

准确来说,南国本身就是一座孤岛,像一只狭长的饺子,中间圆两头翘起。东边连着东域,西边连着西域,各有一个海峡,中间就圈起了那么一块儿海域,几乎有两个南国那么大。

唐釉原本的路线,是想要沿着南国的边境,一路游到西边的第二个海峡。

沈寂宵见了,一阵涂改。

“走这条路,更远些,但我一定不会耽误你的行程。”他说,“我会用更快的速度游起来。”

现在路线全靠近东域海岸了。

“……也不用那么急。”唐釉支支吾吾了两句,他刚下水了还爬上来摘椰子呢,”所以你这是要和我一起吗?”

“是。”沈寂宵无比坚定地点头。他看着唐釉,自己都没发现他眼里就只有唐釉,哪怕此刻唐釉说他鳞片好看,他也会拔下来送给对方。他喝了太多粉色的果饮,失去了精神力的压制,酒精开始溶解人的意志,把他的思维变成软乎乎的水母形状。

唐釉还想说什么。

但是小沈已经累坏了,他差点把自己的精神力用完,几天下来没日没夜工作积累下来的疲惫也开始反噬,加上酒精和大喜大悲。有一块在心底积压了十八年的石头落到了岸上,落到了软绵绵的水母身上,漾出一大片水波。

他眼皮沉重下去,心底却是喜悦的。

他没忘记抱住唐釉,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解下来披给对方,然后才阖上眼,呼吸趋近于平稳。他知道这样有点太放松了,以他的身份、经历、经验,是绝不该在这种地方放下警惕的。可他今天就是想放肆。

于是就连睡着了,唇角也带着很浅淡的笑意,百分百被美梦缠上。

唐釉抱住沈寂宵,头顶跳满了问号。

“小沈小沈,笨蛋人鱼,你不要睡在沙滩上……”唐釉开始摇晃人鱼,“我抱不动你的。”

沈寂宵反倒抱得更紧了,从人鱼退化成了一条狗狗鱼,还是那种可怜巴巴的狗狗鱼,一点白日的意气风发都没有。仿佛唐釉放手,他就会成为一条非常非常可怜的落单小鱼,再也没有人拉住他了。

唐釉就只能用魔法制作了一个水床,想把沈寂宵推到上面,减少自己肩膀的负担。

结果一推,沈寂宵拉着他一起滚到了水床上。

魔法构建的水流软乎乎的,不会浸透人的衣服,冰凉而柔软地托着人的身体,躺下去会轻轻地下陷,但又不会完全地陷进去,反而还会有弹力地回上来一点。

像是躺在露天的大水母身上。

小水母安详地躺着,想着沈寂宵刚才的情况,推测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沈寂宵为他规划了新的路线,但他昨天泡在图书馆一整天,对大陆有了更多的了解。也看了地图,对东域重要城市还算有点印象。这条新的路线,每一次靠岸,都会接近城市,而且都是在主城统治下的城市。听说城主有时会在这些城市里常驻。

感觉怪怪的,小沈很明显就是放不下陆地,真的很在意……

“你们在这里。”

季言的声音。

他面无表情,甚至有点想笑。看着两人在星空下,躺在水床中,而自己大半夜的,喝酒喝到一半,用魔法去除了血液中全部的酒精,跑出来找沈寂宵。

找到了。

他真是太高兴了。

唐釉立刻坐起来,挥手:“季言!小沈睡着了,我搬不动。”

季言从袖子里扯出一根长长的东西,这是小水母第一次见他用法杖——对于大魔法师来说,法杖存在与否都不重要了。

季言和善地微笑着,用浮空魔法把沈寂宵提了起来。

唐釉也撤去了水床。

“小沈这是怎么了?”他问。

“喝醉了,发酒疯。”季言和善地微笑着,“你刚刚叫他什么,我听见……鱼?”

唐釉裹紧了大衣,每根毛都支棱起来,紧张道:“你不觉得他像鱼吗?”

“是吗?我只觉得像狗东西。”

“对的对的。”小水母还不知道狗东西的意思并不好,“就是狗狗鱼。”

季言仍是笑:他心想他应该加工资的,半夜被迫听两人互相喊昵称,什么小水母小软糖小鱼狗狗鱼,他真的应该多要一份工资的。

季言要把人鱼提走了,小水母想了想,裹着大衣跟上去。

“季言,喝醉了是什么意思?小沈最近心情不好吗?他好像又难过又高兴的,刚刚一直抱着我不说话。”小水母叭叭叭地问,“他的衣服贵吗?我弄脏了。”

季言回答不出来。

小水母想着刚刚的地图,那每一个靠岸点。明明要在海洋里完成旅途,却处处透露着对陆地的渴望。他继续问。

“季言季言,沈寂宵是不是和领主很久没见面了?”

“我不知道。”季言真回答不了。

“我觉得……”唐釉挠挠头,“他可能有点喜欢领主,想要和领主见面。他现在这样太令人难过了,我们找个机会满足他的心愿吧。”

季言整个人一崴,魔杖掉在地上,浮空魔法也断了,小水母秒速接上,没让人鱼摔下来。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