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关联

“你看着我做什么呀?”

沈寂宵发呆的时间太长, 唐釉伸出触手摸了摸人鱼的额头,没发烧。但他不确定对方的大脑是否清醒,人鱼体温低, 发烧最容易让人头脑混沌了。

他又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颗蓝色的果子,是宴会上摸的, 一种生长在潮湿溶洞里的果子,人鱼会专门培养它们生长。果子也就半个巴掌大, 椭圆形,咬一口奶白的汁液便会爆出来, 口感奇妙,吃起来有一种食肉的满足感,是人鱼特别喜欢的一种食物。

他昨天看沈寂宵也挺爱吃这个的,方才出来的时候就又拿了两个。

现在塞人鱼手里, 权当安慰他了。

他能感受到沈寂宵还挺别扭的, 他并不熟悉人鱼的一切, 甚至遇到别的人鱼还会刻意保持距离。不过这也正常,适应一个地方总是需要时间的。这鱼才刚回到大海没多久。

“对不起。”沈寂宵忽地说,“我可能还没清醒。”

“你精神力的问题才刚解决, 累一点也很正常。”小水母并不在意对方的异常表现, 反而安慰了两句, “今天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不喜欢逛街的话, 就算现在回去再睡一个回笼觉都可以的。”

“嗯。”

“说真的,晚上你差点把我吓死。”感觉人鱼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小水母才抱着触手, 半埋怨半关心地说,“你做噩梦做得好剧烈, 而且还发烧,我都害怕你把自己变成一条红烧鱼。”

沈寂宵勉强笑了笑,调整自己的心态,随口一说:“你知道红烧鱼什么样?”

海底没火,食物都是吃的原味,或者用特别的加工方法,大多也就混合和研磨,做成团子或糕点。

“不知道。”小水母的声音特别理直气壮,“但是我听别的鱼讲过,不听话的鱼鱼会被人抓走做成红烧鱼。”

沈寂宵无言,点了点小水母的脑壳。幻梦破碎的怅然若失很快被活泼又可爱的小水母搅散了,他压下大脑里发散的念头,心平气和,试图把注意力放在当下:“我不听话?”

“那你听话,这几天向青薄姐问问人鱼族的精神力问题,不要因为没有鱼的常识而出问题。”

“好。”人鱼垂下眼睫,遮住蓝宝石般的眸子,“我正巧有很多问题想问。”

……

沈寂宵看起来是一只很健康的人鱼了,人鱼族对精神力问题经验丰富,小水母也相信他们的处理不会有任何问题。

于是他拉着有些愁眉苦脸的人鱼,打算去逛逛。

其实他们昨天就看见这些东西了,只是沈寂宵说自己没什么兴趣,于是没玩。

人鱼族孵化慢,几年才有一次庆祝新生的聚会,关系好的邻居都会过来玩,送上祝福和礼物。举办仪式的本家也会布置场地,备好回礼和宴席,甚至布置一大堆的、供小人鱼们玩耍的游戏。

都是小人鱼或者年轻的人鱼情侣在玩耍,他们大多还没怎么经历过这种大型聚会。年纪大些的人鱼则忙碌着别的事,准备晚上的祭祀。

呆了一天,小水母和沈寂宵多少也有了点发现,斯狄瓦尔聚落的人鱼大多是两种颜色的鳞片:青色、银色。出现别的颜色,九成都是因为新生仪式赶来参加宴会的其他人鱼。

大家互相交换着见面礼。

人鱼往往也会抱团,就像他们发现青色鳞片的人鱼大多和珊瑚红色的人鱼玩得很好,湖蓝色的人鱼则和橘色鳞片的人鱼聚成一团。沈寂宵找了一圈,竟是没找到和自己类似的颜色。有银色,有蓝色,有紫色,但没有像他这样混合的。

倒是还遇到了几条人鱼,打招呼的时候说他鳞片很漂亮,像新生人鱼一样鲜亮,问他怎么保养的。

沈寂宵:“……”就是新长的,新的不能再新了。

“请问,你们见过和我颜色类似的人鱼吗?”他问那些热情的人鱼。

“没呢,我们这儿算偏远地区,说不定王城会有你这样的鱼。”沈寂宵又一次听见王城,“哎,等会儿仪式结束,要一起去跳舞吗?”

沈寂宵昨日是统统拒绝了。

他仍旧没有自己血脉的线索,鳞片的问题似乎也问不出什么……也对,他混血混得厉害,颜色出现一点变异是很正常的事。

他沉思着,没注意聚落里布置了什么。

唐釉就不一样,他对一切都很感兴趣,尤其是布置好的小游戏,当看见奖品是珍珠的时候他几乎游不动道了。

“好想要……”

“试试?”

“一起吗?”唐釉问。

“不了。”沈寂宵对游戏没有太大的兴致,“你来就好。”

为了增加乐趣,参与小游戏需要付出一定的货币,他们的通用货币是一种均匀洁白的小贝壳。每位宾客都有免费领取一次的机会,总共二十枚,未成年的人鱼能拿双份。

因着小水母想玩,沈寂宵便把自己的二十枚领了,送给他玩。

离得最近的游戏是个投壶游戏,浮在陶壶上方一米的高度,把海螺投入壶口就算赢。海螺形状不规则,一端尖细一端粗,被水的阻力影响后不会保持垂直下落,而壶口几乎就比小水母大一点,想投进去很有些难度。

唐釉排在一只小人鱼后面,他那么小,用一只贝壳兑换十只海螺后,管理这个小游戏的银色人鱼都有些担心他能不能拿起来了,友好地问:“可以吗?我可以帮你保管的。”

唐釉:“当然可以!”

他的精神力托举十来只海螺壳很容易。

“好棒好棒!”银色人鱼特别捧场地鼓起掌。

“哼哼!”

小水母甚至能给每个海螺壳套一个透明薄壳,像气泡一样让它们浮起来,串成一条。

“要注意玩游戏的时候不能作弊,不能用精神力哦。”

“我知道的。”唐釉自然也不会破坏游戏规则。

他浮在上面,努力地对准壶口,海螺壳的尖端像下。调整了一会儿后,他松开了精神力。

物体的下沉不算慢,但也不快,可以叫人清楚看见海螺壳的移动轨迹。小水母专注地盯着,在场的其他人鱼也都特别安静,屏住呼吸,生怕自己搅动的水流影响到游戏。

——叮。

海螺壳撞到壶口边缘,飘飘摇摇,还是没能落进去。

小水母叹道:“好可惜,就差一点。”

他感受到有人在注视他——唐釉挺习惯这种注视的,毕竟像他这样的小水母很少,走到哪都是一颗闪闪发光的草莓糖。每次有人鱼投来好奇的注视,他都会看过去,用小触手打个招呼。

只是这次的注视长长久久,不是单纯的好奇。

小水母已经猜到是谁了。

他转过身,挥着小触手,看着那条鳞片绚丽的鱼倚在珊瑚边,抱着胳膊,夜明珠的幽光笼着他的五官,神情莫名,说不上来是疲惫还是什么。看不清,但是小水母确定对方在看他。沈寂宵算是一条很好看的人鱼了,哪怕一口气遇到上百条人鱼,乍一看也会在他们第一时间中发现他的身影。

也许是他的眼睛比较特别吧,蓝色在海洋里并不算什么奇特的颜色。但沈寂宵的眼睛特别亮,明明也不是那种完全透明的清澈,可就是非常的有神。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这条人鱼不太爱笑。

唐釉遇到的大部分海洋生物都很乐观,喜悦和难过都不会在大脑里长久的停留,有什么情绪就会表现出来,高高兴兴地笑,大大声声地哭。沈寂宵就不一样,这鱼喜欢闷着,笑也不肯放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把情绪闷在胸腔里养珍珠。

对视的几秒钟里,唐釉甚至回忆了一下沈寂宵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他送对方东西。除了收到礼物……似乎就只有在海底沉船那时候,他把怪物解决了,那时候有表现出一点短暂却锋利的笑。

小水母想了想:他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人鱼喜欢争凶斗狠,感觉应该是没有的。

不过这些不妨碍他觉得沈寂宵是一条好人鱼,他伸出触手,最大幅度地晃。他知道对方会看见。小水母的声音里夹了笑意,很大声:“沈寂宵,你要是想玩,也来呀。”

顿时一大堆人鱼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发现角落的阴影里居然有一条很漂亮的人鱼在看着。

“哇!是漂亮的人鱼哥哥!”一条青色的未成年人鱼举起手,“哥哥你也想玩吗?”

他发觉沈寂宵手中并没有小贝壳,想了想,他打开幼嫩的手掌展示自己的贝壳:“哥哥你要是把贝壳输光了,我可以送你一个……两个,多了不行。”

“来一起玩嘛!”其他小人鱼也说。

沈寂宵这辈子没有见过那么多小崽子蜂拥而来,而始作俑者小水母躲在一边偷偷地笑,似乎觉得他被一群小人鱼围住的样子很窘迫。

“漂亮人鱼、漂亮人鱼。”他晃着小触手,“哥哥,快点过来玩呀。”

沈寂宵:“……”

有时候真的拿某些会动的草莓软糖没办法,几百岁了还叫人哥哥。

他只是有些累了、眼睛里总是出现重影看不清东西、脑子里总是想起那人打乱思考,而且他已经是条成年人鱼,对幼稚的小游戏真没太多兴趣。

然而事已至此。

他游过去。

小水母就特别顺手地分了他一半的海螺。

沈寂宵:“我这样插队过来没问题吗?”

小水母&小人鱼:“没有问题!”

一米的高度,小水母小人鱼要游到上方才行,对他来说就是伸伸手臂的事。

比了比,对准了壶口,他松开手指。

海螺歪歪扭扭地掉下去,非常幸运地落入壶口。

“好棒好棒,哥哥好厉害!”

小水母也跟着叫:“哥哥好棒!”弄得沈寂宵回头看了一眼,被一只至少二百岁的水母喊哥哥实在叫鱼惶恐。

小人鱼们叽叽喳喳的,他们像是有着用不尽的精力,眼神清透,特别大,圆溜溜的圆珠一错不错地看着沈寂宵和他手上的小海螺,看他又丢进第二个。

小水母分了他五个,他投进去四个,已经可以拿奖品了。

唐釉试图摸自己的脑壳:“我怎么就丢不进去呢……”

他丢五个才中了一个,和沈寂宵合在一起,总共五个,能拿一个小蓝果当奖励。

不论如何,小水母还挺高兴的。他接过小蓝果,塞到沈寂宵掌心:“给你,这是你的奖品。”

他们在一众小人鱼的掌声中去了下一个游戏。

都是些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小游戏,丢石子、猜贝壳、吐泡泡、抢答,一路下来,他们手上的四十枚贝壳不仅没少,还变多了。

上百枚贝壳,叮叮当当地装在一个小兜里,看着特别有满足感。

小水母发现了。

沈寂宵是一条特别奇怪的鱼。他嘴上说着对这些小游戏毫无兴趣,实际上真的开始玩后无比认真,要奔着赢去,除了抢答海底小常识的游戏他不太行,别的都在赢。

他几乎觉得沈寂宵在作弊了。

可是一来沈寂宵没有用精神力,二来这些就是普普通通的小游戏,为此作弊未免太过小题大作。小水母呆呆地看着一兜贝壳和一兜奖励,摸不着头脑。

——如果不是他输了很多,现在的贝壳数量肯定还要多。

但也足够了,可以去兑换一个大奖。

他们一起来到兑换奖励的地方。

“真厉害。”管理的人鱼夸赞道,“两位想兑换什么?”

小水母一看,发现架子上有圆润的紫色珍珠、精致的贝壳项链、青色珊瑚环、时髦海草裙……五花八门的。甚至还有拥抱和飞吻,不知道怎么兑换。

他想了想,把自己的贝壳都递过去:“我想要换珊瑚环。”

“换那颗珍珠。”沈寂宵和他同步开口。

“诶?”唐釉看他。

沈寂宵也投来疑惑的视线。他记得小水母玩这些游戏就是为了奖品里的那颗珍珠,小水母对珍珠的热爱也是有目共睹,怎么此刻突然不换了?

“你不想要珍珠了吗?”他问。

唐釉:“想要的啦……但这些贝壳都是你赢回来的,我想换个对你有用的东西。特制的珊瑚环有安神的功效,感觉很适合你。而且珊瑚也很漂亮,不是吗?”

沈寂宵一愣。

“换珍珠吧。”他说,“就当是我送你的。”

管理奖励的人鱼掂了掂袋子,转身去架子上取了东西,把珊瑚环和珍珠都塞到沈寂宵手里:“有没有一种可能,两位的贝壳足够多,可以兑换两样奖品呢?”

“真的吗?”小水母倏地高兴起来,在原地转圈圈,转完以后游到沈寂宵掌心,抱着珍珠躺下,“沈寂宵,你太厉害了。”

人多,没法用精神力,给不了大大的拥抱,小水母就抬起触手,拥住人鱼的手指,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拥抱。

抱着珍珠兀自高兴去了。

珊瑚环是戴在手上的,套在手腕上正好,确实能感受到一点微弱的精神力从青色的珊瑚内部涌出来,顺着肌肤流进身体,安抚暴躁的心绪。但这点效用太过微弱,对他来说几乎没用,只能图个精神上的安慰。

从这种角度上来说,珊瑚环确实有用。

他被安抚住了。

从方才起,沈寂宵就不断地想一些事。他眼睛里仍然是有重影的,时不时就会花了眼,但再没出现过那人的幻象。

他甚至起过一些非常荒唐的、话本小说里才有的念头,比如那人死后重生了,转生成了一只小小的水母,又或者水母修炼成精化形了……可是仔细想想又会觉得这不符合逻辑。

水母是小水母,他的生活轨迹有迹可循,那么多的朋友认识他,人鱼族的一切也能证明他的经历是真实的。比起坦诚而可爱的小水母,沈寂宵忽然发现,他要找的那人,不仅是一段捞不起的水中月,还是一团迷雾——他现在都不敢确定对方的种族了,万一是那种能拟态的生物呢?

还有幻觉,他会不会把别的什么东西看作是人?

就算是要转生,也该是小水母转生成了人类才对。但问题又来了,水母就是水母,他似乎从来没有变人,也对变人没有太大的兴趣。

沈寂宵想不明白,而且隐隐有些担忧。

直到刚才,他才明白自己在担忧什么——他害怕因为这些事情,发现小水母其实不是一只可可爱爱的草莓软糖。他从没见过那么好的生物,以至于有些患得患失了。

哪怕影响到他自己,沈寂宵也不想小水母因为他的事情困扰。

……

玩够了,他们去吃了顿晚餐,之后便是等待祭祀活动开启。

“祭祀什么呢?”沈寂宵问。

“先祖。”小水母回答他,“哎呀,都叫你去多问问人鱼族的常识问题了。这两天连我都问了,你是一点也不好奇吗?”

唐釉算是发现了,沈寂宵完全就是一副不想融入人鱼聚落的样子。如果是抱着按在归家的心态,这几天应该主动伸出手去了解人鱼族的一切、努力让自己变成这里的一份子才对。可是沈寂宵要么从这里游到那里,要么在一边发呆,除了陪他玩游戏,几乎没有主动的时候。

他就像是笃定自己不可能融入这里,所以一开始就放弃了尝试的行为。

唐釉气鼓鼓的:他不知道人鱼其实从没想过在海底久居。

“人鱼一族没有信仰的神明,祭祀主要是祭拜先祖。你应该知道人鱼王宫和族长了?”

沈寂宵点头。

“小人鱼的健康孵化需要庇护之力,而庇护之力就来源于先祖们的力量。每一条人鱼,死亡后的精神力都会回归王宫,融入庇护之力,保护下一代。”唐釉说着,“所以人鱼的亲缘关系很强的,感激自己的先祖,爱护自己的孩子。”

“原来如此。”

祭祀要开始了。

由于不是本家成员,他和小水母都在祠堂的外面,最里面才是斯狄瓦尔的成员,血脉越纯越靠近核心。随着青薄启动祠堂内的法阵,在场所有人鱼都感受到一股轻柔的力量抚过自己的身体。

就像一位陌生有熟悉的长辈,正慈祥地看着你,他伸出手,抚摸你的头顶,关爱你近况如何,温暖得几乎能让人鱼哭出来。

没有任何指令,但所有的人鱼都安静下来,朝着祠堂中心,低头,手掌放在心脏的位置,阖上眼睛。

沈寂宵也照做。

他是第一次感受。

青薄的声音传出来,她正说着祷词,感谢先祖们的庇佑。这一段大概会持续半小时,等会便是给幼崽们开窍的仪式。

沈寂宵也是今天才知道人鱼族的孵化需要什么。可以说,如果有人把蛋偷走,不把蛋放在人鱼族的环境里,几乎是没有办法孵出人鱼幼崽的。

就算成功孵化了,也会因为精神力上的卵壳没法打破,而产生各种各样的问题。体弱、多病、精神力干涸,然后夭折。

也许是因为此刻来自先祖的精神力安抚着他们,沈寂宵蓦然想起了自己的混账爹。

他亲爹是条……啊不,是个彻头彻尾的人类,还是个没权利没地产的落魄贵族,祖上家财都挥霍完了,唯独保留着一个名号。

在王室没落后,连名号也没用了。

那人就一拍脑袋,收拾了东西,跑去当吟游诗人了——沈寂宵能看出来他爹是个不太爱负责的人,如果不是贵族的名号束缚着他,可能很早就去当吟游诗人浪迹天涯了。

但他小时候,特别小的时候,还是挺喜欢他父亲的——他说沈寂宵是从蛋里孵出来的,孵了很久很久。

沈寂宵那时候还不懂,而且周围的小孩大多也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什么垃圾堆里捡来的,国王送的,喝酒喝多了突然掉出来的。他就想着他爹愿意孵他,还挺好的。

直到他知道人类的生理结构,知道生产是怎么一回事,拿着课本回去问喝醉了的爹。

“儿啊。”他爹从抽屉里找出来了一副蛋壳,“这真是你的蛋。”

差不多十岁的沈寂宵:“……太假了。”

他看着眼前彻底醉倒的人,又看着抽屉里的蛋壳。纯白的壳,壳很薄,看起来更像纸,他没见过这种蛋,以他当时的见闻,说到蛋壳只会想起鸡蛋鸭蛋,鸟类的蛋壳都是圆润坚硬的。

抽屉里的蛋壳拼成一个后更像椭圆形,而且那么软那么薄,肯定是假的。

他不禁想道:他母亲呢?

他从没见过他母亲,就连他混账爹编的孵蛋小故事里,也没有他母亲的身影。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家世没落了,亲爹又混账,母亲才跑路了——现在也依然有这种想法。

直到后来,他快成年的时候,他在外远游的爹寄了一封信回来。说他娘是人鱼,说他是混血,成年后有可能要变鱼的。

沈寂宵无语极了,他有过溺水的经历,要是鱼,能淹死?

然后他发现自己腰腹开始长鳞片。

现在又忽得想起以前的东西,沈寂宵微微茫然。他现在还是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究竟是何人,也不知道自己的混账爹是如何泡到一条人鱼,人鱼生下他后又去了哪里。

他甚至有更多的疑问了,人鱼一族的孵化如此艰难,他爹真的孵化了他吗?不会是混账男人编出来给自己贴金的吧?

他想着。

额头忽然被轻触了一下,他感受到拥抱,很轻柔的力量,仿佛只是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然后俯下身,将唇贴在他额头,一个说不上来什么意味的亲吻。

来自女性的、长辈的、他从未体验过的……

他的心脏前所未有地跳动起来,几乎瞬间就突破界限,甚至有些疼。眼睛处的精神力封印也因为过于激动的心绪而变得不安稳,他视野里的东西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最终变成变成了一团雪白,进入了短暂的目盲状态。

可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看见了一尾雌性人鱼的幻影,和其他幻象一样看不清脸,但她的尾巴如此美丽,蓝紫色和银色交织,星河降世,如梦似幻。

和他很像。

不如说,是他像她。

来自先祖们的精神力如潮水般褪去了,沈寂宵的视野渐渐恢复正常,他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看见小水母浮在他面前。

“沈寂宵,你还好吗?”

沈寂宵觉得眼睛有些难受,眨了一下眼睛,伸手一抹,一粒珍珠躺在手心。

“……”

这是……他眼泪?

沈寂宵又抹了抹,掉小珍珠了。他都不知道多少年没掉过这玩意,只是这一次,他竟然一点也不难过。

唐釉帮他擦了擦:“没事的没事的,一点也不丢人。”

沈寂宵:“……”其实本来是不觉得丢人的,但唐釉一说,他忽然就羞赧起来,二十多岁一条鱼了,居然当众掉小珍珠。

而且还是在那么多鱼的围观中。

沈寂宵的鱼尾巴都要抠地了。

然后他一转头——

满地的小珍珠,闪闪发光,新鲜而圆润。

沈寂宵:“……”

小水母更是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因为刚才的力量本质上是人鱼先祖们的精神力,和他无关,所以他只是觉得很温暖,这种庇护之力能够治愈自己也没发现的暗伤,仿佛浸泡在温暖的水域里,特别舒适。

结果他泡了一会儿,往边上一看。

一阵淅淅沥沥的珍珠雨。

传说是真的,人鱼的眼泪真的会变成珍珠,而且五颜六色,虽然颗粒都不是很大,可胜在圆润完美,漂亮极了。不知为何,小水母忽然就懂了人鱼族哪里来那么多珍珠。

他一抬头,发现就连笨蛋人鱼,也掉了一颗小珍珠。

也就这种时候,沈寂宵看起来像一条普通人鱼了。

……

死亡孕育新生,庆祝新生的仪式原来也是悼念死者的仪式,人鱼们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从先祖们的触动中恢复过来,喜气洋洋地给进行人鱼幼崽的开窍仪式。

不同聚落的人鱼们混在一起,忙前忙后。

小水母和沈寂宵不是很熟悉需要做什么,想要帮忙的时候也被青薄拒绝了,说是好好休息即可。

于是他们就在边上休息。

沈寂宵摩挲着手腕上的珊瑚环,回忆刚才在幻象中看见的那条人鱼。

小水母则是抱着珍珠,想把今天的事情全都记录下来。他今天没见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首先要把玩游戏拿奖品的画面刻录下来,他和沈寂宵和未成年人鱼们一起玩闹的画面。

然后是食物,宴会里的食物都是他没见过的东西。小水母自己吃不了,但他看其他人鱼们吃得特别高兴。

晚餐过后他们短暂地去过一次大堂,那里举办着舞会,数不清的漂亮人鱼在舞池中间摆动尾部,鳞片交织,令人炫目。可惜他是水母不会跳舞,沈寂宵也不会,没有进去玩。

之后便是祭祀的珍珠雨……

“你在刻录什么?”他忽然听见沈寂宵的声音。

唐釉:“就是今天发生的事。”

“……”沈寂宵看见了自己掉小珍珠的场景,半响没说出话,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丢人。”

“哪里丢人了,因为先祖而感动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小水母就不这么觉得。

“等等。”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你是怎么知道我刻录的是什么画面,珍珠刻录还没完成,你也没有用精神力或魔力探查,不应该看见呀。”

沈寂宵也反应过来了。

他是发呆的时候往小水母那儿瞅了一眼,就看见了这些跳动的画面。当时小水母正专心地刻录回忆,他也没好意思打扰,就这样在边上一直看了下去,直到看见掉小珍珠的场面。现在才反应过来,刚刚看见的东西,应该是某种幻影——某种真实的幻影。

他的眼睛穿透了珍珠,看见了尚未刻录完成的画面。

这可不是什么幻觉,那些画面是真实存在的,小水母的话可以证明。

“应该和我的精神力有关。”沈寂宵捂住一只眼睛,“等仪式结束后我会去问问。”

小水母掏出另一颗珍珠:“你可以看见这颗珍珠里有什么吗?不准用魔力探查。”

人鱼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使用我的能力。”

试着试着,周边忽然出现了一条陌生的人鱼。

那是一尾黑色的人鱼。

作为人鱼,大家作为人的半身上或多或少的都有鳞片,但他的鳞片比起其他人鱼,实在是多得有些过分。

细小的纯黑色鳞片从腰侧一路爬到脖颈,沿着下颌线往上,在右侧脸庞上留下一片墨点的纹路。越上面,鳞片便越细小,到最后,形状近似三角、是个小扇形的鳞片已经只有一点,像个泪痣,隐没在眼尾。

和别的人鱼不同,他气质阴沉,在这样热闹的日子看着便不太讨人喜欢。

就这样幽幽地出现在他们边上,就像一抹游魂,让人想起深海中的幽灵鲨——大部分人鱼只会让人想起珊瑚礁中绮丽多彩的孔雀鱼。

小水母吓了一跳:“哎呀,我没见过黑色的人鱼。”

沈寂宵早就注意到他的靠近了,有些警惕:“请问你是……?”

他虽然没仔细关注,但也粗略地听了一耳朵来拜访的人鱼聚落,把白日里见到的人鱼们分类。可他完全没有见过黑色的人鱼。

黑色的人鱼脸色苍白,眼下有两抹青黑,虹膜也是黑色的,于是两粒乌黑的眼珠子就直勾勾地盯着沈寂宵:“你的精神力很特别。”他说话像在梦游,语调轻飘飘的。

“什么?”

陌生的人鱼仿佛不觉得这是一种冒犯,他围着沈寂宵转了一圈,嗅着周围的水流:“我没闻错,就是你的精神力。”

“我已经五十年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精神力了。虽然还不清楚具体的分支,但要是好好培养,一定会成为极强的法师。”黑色的人鱼甚至有些狂热,“小人鱼,你不是斯狄瓦尔的,对吧?这里也不适合你,他们的精神力方向更接近生长和治愈,而你……不如来我们的聚落,绝对有更合适你的知识。”

他仿佛看透了沈寂宵的想法:“你的疑问,我们都可以解答。”

小水母看向人鱼。

人鱼顺着视线,看向小水母。

于是小水母撞着胆子,水母仗人鱼势,从水母软糖变成硬糖:“你先说,他的精神力特质是什么?”

“解析、感知、预言。”黑色的人鱼精准说出了方向,“你的精神力还不稳定,没有定性,想去什么方向全凭你自己的决定,诅咒、医毒、操控……比如我,特质是感知,但我花了半生的时间学习各种诅咒。”

“太邪恶了!”小水母尖叫起来。

“邪恶吗?”对方似乎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睁着一双黑眼睛反问,“又不是全拿来做坏事。”

“你真的是被邀请来参加聚会和新生仪式的吗?”小水母发出疑问,同时悄咪咪地躲到沈寂宵身后,从硬糖变回了颤颤巍巍的小软糖,“你、你这样怎么给幼崽们祝福……”

“诅咒他们一辈子幸福,不行吗?”

唐釉:“……”

沈寂宵:“……”

那没事了。

“你要去学吗……”粉色的小水母躲在沈寂宵后面,用触手抓起他的手指,“决定权在你这儿。”

沈寂宵沉默着。

“哎。”但黑色的人鱼不打算沉默,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发觉了更有趣的事,“你这只小水母还挺有趣的,这个精神力的储备……有千年了?”

“你这精神力的走向还挺有趣的,怎么一截一截的。死了?不像啊……夺取?看起来好像没有邪恶,难道是嫁接……”他兀自喃喃了一阵,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什么似得,看向小水母的方向,“小水母,难道有谁把精神力赠与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