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螺珠

“珍珠?”砗磲奶奶轻笑了一下,“当然在。”

她的精神力漫开去,没有唐釉的强大,却厚重而温和。砗磲轻轻举起一块灰色的石头,露出藏在红色珊瑚下的一个小洞。

一颗粉色的珍珠露出来。

沈寂宵的视线落到珍珠上。

这是一颗不太一样的珍珠,它的形状不规则,不是浑圆,也不是椭圆,一头大一头小,像一颗鸟蛋的形状,总共一个指节那么长。虽然它颜色极美,整个是一种天鹅绒似的浅玫粉色,但沈寂宵隐隐记得,唐釉对珍珠极为挑剔,像这样不完美的珍珠,小水母是不会喜欢的。

“哇!”然而小水母发出惊喜的声音,“走了那么远,还是这颗螺珠最好看。”

“螺珠?”

“小人鱼没见过螺珠吗?”砗磲奶奶笑着解释,“常见的珍珠是由贝类产生的,而这颗螺珠,是由一种特殊的大型海螺产生的,五万只海螺里面,也许才会有一只孕育出螺珠——不过这对海螺而言并非什么好事。”

被称之为“小人鱼”,沈寂宵有一瞬间的不适,但他的年纪在砗磲奶奶面前确实很小,而且很没见识。知道了螺珠的宝贵,沈寂宵更是仔细地观赏了一下,发现这颗海螺珠不仅表面光滑有珠光,里面还隐隐有些火焰般的纹路,给人一种既流动又永恒的感觉。

很美。

来了珊瑚礁,美这个词他都快说腻了。

小水母接过螺珠:“谢谢奶奶。”

“哎哟……可别叫奶奶了。”砗磲用精神力点了一下小水母,“我可受不起。”

小水母转圈圈:“等我看完珍珠里的记忆,就还给你。”

……

珊瑚礁是一个完全不缺食物和资源的地方。

小水母拿着珍珠,领着人鱼到了一块被珊瑚礁围绕的空地,就在砗磲奶奶边上几米的地方。这里的海底是细腻洁白的沙子,非常柔软,上面生长着一种淡红色的海草,丝丝缕缕,随波摇动。

“这种海草可以食用,也可以揉碎了敷在伤口上,对治疗伤疤很有用处。”

人鱼安静地拔着海草,事到如今,他已经淡然接受了什么东西都得生吃这件事,唐釉说什么能吃就吃什么。好在这种红色海草味道还行,微腥,在舌尖发着清淡的甜味,一口一条——大概再啃几平方米,他就吃饱了。

小水母在一边浏览珍珠里的记忆,浏览完了,才交给他。

沈寂宵便一边拔海草,一边看记忆。

漂亮的螺珠里面依旧装着许多看起来没用的记忆,这回沈寂宵并没有觉得它们枯燥,而是一点一滴看过去。

小水母录了很多砗磲的日常。在很久以前,这片珊瑚礁就有许多砗磲了,大部分都是体型不大色彩鲜亮的番红砗磲,玫红翠绿湖蓝,数不胜数。只有两只较大的砗磲。

其中一只贝肉是渐变的孔雀蓝,他认得,是刚才见过的砗磲奶奶。

另一只体型也很大,外壳灰色,内壳洁白,贝肉是褚色,就在砗磲奶奶附近——沈寂宵稍微回忆了一下,那里现在并没有砗磲,只有树枝状的红珊瑚。

他继续浏览。

日升日落,小水母大概在珊瑚礁呆了很久……也不一定,小水母说过,他可以用珍珠刻录他人记忆。

两只大砗磲每天早上都会道一声早安,晚上又会道一句晚安,隔着一片扇形的红珊瑚,他们隐隐相望,日日如此,平淡得有些枯燥。

直到有一天,褚色的的砗磲忽然在早晨说:

“我想你。”

砗磲奶奶微微一愣,很快回应:“我也想你。”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一百八十年。”

“真漫长啊。”褚色的砗磲说,“又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是啊。”

“小珂,你的精神力越来越强了。”

小珂?是砗磲奶奶的名字吗?沈寂宵记得小水母说过,大部分海洋生物没有给自己取名的习惯,只有少部分特别聪明的、有文明的,才会。

“还需要很多努力呢。”砗磲奶奶回答,“只是练着打发时间而已。”

“不,小珂,你很有天赋,比我有天赋很多。”

这段对话戛然而止。

到了了第二天早晨,他们依然互道早安,只是多了一句话。

“我想你。”

“我也想你。”

似乎依然是平淡的日常。然而,过了一周后,又是一个清晨,褚色的砗磲却再也没了声音。

“阿丹?”砗磲奶奶疑惑的声音。

没有回应。

阿丹死了。

走得毫无声息,就像只是睡着了,睡在橙色的朝阳里,那么安静,以至于砗磲奶奶一开始没有发现,生活在边上的小丑鱼没有发现,成群的红色珊瑚虫也没有发现。

阿丹活了一百八十年,寿终正寝了。

最后是砗磲奶奶的声音:

“很久之后我才懂,阿丹将死前,才明白他是爱我的。而我更丢脸,在他死后,我才终于明白他爱我。”

“我也爱他。”

珍珠的回忆结束了。

沈寂宵一愣,停下动作。

他叼着几根海草,从螺珠的记忆里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啃了小半片地的海草,都快吃饱了。

其他以海草为食的小动物们正怒目圆睁地看着他,十八只螃蟹、四十五只虾、六十八条鱼前所未有地抱团,似乎正在商量如何用虾兵蟹将赶走巨型人鱼饕餮怪。

“邪恶人鱼吃完我们的粮仓!”

“邪恶人鱼!”

“讨伐人鱼势在必行!”

“讨伐!势在必行!”

简直是大声密谋。

沈寂宵:“……”

最要紧的是小水母不知何时也混在虾兵蟹将里,一颗草莓糖格外突出,给他们出主意:“讨伐人鱼,电他手指!”

“电他手指!”

齐声喊完,虾兵蟹将们开始细细碎碎地说:“可是我们不会电人啊?”“是啊是啊,我的钳子没有电。”“我的嘴巴也没有电。”“要不去请电鳗大仙和海葵大爷?”“闭嘴,你个笨蛋,他们会先把我们吃掉的。”

这时候小水母就自告奋勇:“我是水母,我能电!”

虾兵蟹将:“你有电!可你只是一只小水母,会不会太危险了?”

小水母打包票,非常自信:“我可是水母!”

于是沈寂宵见水母小软糖冲他奋力游来,游到他手指边上,伸出小小触手点了点。

同时非常小声地说:“笨人鱼,都怪你吃太多,他们都要来讨伐你了,快装作被我电跑了的样子,这样他们就不会来夹你手指了。”

沈寂宵:“……”

他转身就走。

翻过了一片珊瑚礁,他还能听见后面微弱的声音:“小水母电跑了邪恶人鱼!小水母万岁!”

……

唐釉迟了一会才游到人鱼身边。

他透明的脑壳上缠了一圈红色海草,是虾兵蟹将们给他编织的胜利者花环,显得非常荣耀,谁看了都得夸一句。

——人鱼除外。

“我回来啦!”和看完珍珠后莫名失落的沈寂宵不同,唐釉似乎一点也没受影响,没心没肺的,“人鱼,你有没有被他们吓着?其实他们也不是要害你,只是你吃得太多了。”

人鱼摇了摇头。

砗磲奶奶在一边感叹:“真是有活力的一群孩子。”

沈寂宵于是伸手,掌心躺着那颗浅玫瑰粉的螺珠:“我已经看完了,没有沉船相关的记忆。谢谢你,砗磲奶奶。”

“不用谢我,这是小水母帮我刻录的珍珠,多一条鱼看见,就多一条鱼知道那份记忆。”砗磲奶奶怅然道,“当所有人都忘记,才算真正死去。也许这片珊瑚礁只有我还记得他,也幸好我还会记得他。”

沈寂宵想起救了自己的人,那么多年,也就只有自己记得他,不愿意忘记他。如果自己放弃了寻找,岂不是再也无人会在意?

“小人鱼,你刚刚说,沉船?”

“是的,十八年前的风暴中,有一条船在隔壁的海域沉没了,我险些遇害,有人救了我。我正在寻找那人的痕迹。”

“是那次风暴啊……我有印象。”砗磲奶奶忽得说。

“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不过可能和你要找的人没有关系,你知道的,我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这里。”

“没关系的。”

唐釉也想过来听,但他已经被小鱼们围起来了,他只好戴着海草环,高高兴兴地和虾蟹们聊天,说旅途中的趣事。

沈寂宵看了一眼,只觉得唐釉真是一只讨人喜欢的小水母,在海底,没有鱼会讨厌这样一颗小软糖。

他会倾听,会诉说,会记录被人遗忘的事,是一只特别特别好的小水母。

沈寂宵心底也微微发暖,觉得可以一直看着小水母和其他生物互动。

而后他忽得想起一件事:

“砗磲奶奶,小水母什么时候帮您刻录的珍珠?”虽然记忆的时间不代表刻录的时间,但有些视角的东西,看起来是小水母的——这总得他本人在场吧?

“十八年前。”砗磲奶奶很快回答,“阿丹死后两年,我遇到了小水母。”

沈寂宵陡然一震,手指微微蜷起。

十八年前,小水母竟然真的活了那么久?